他伸手,比出「请」的动作,要她下场跳舞,陆茵雅却摇头耍赖。「那个才不是题目,是谎话,婆婆再出一个。」黎慕华咧嘴一笑,对嘛,这才是十几岁少女该有的表现。
他不喜欢她的大家闺秀,不喜欢她端着王妃头衔,端庄稳重、少年老成、用尽心机的模样,他比较喜欢眼前这个会耍赖、会笑、娇娇憨憨小女儿模样的雅雅。
他点头,再次举笔。
「有个当铺老板,要教导他四个伙计,大大、小小、中中、幼幼辨别真货与假货,便拿出三柄簪子放在桌上,让他们分辨真假。」
「大大说:第一支是真金,第三支是假金。小小说:第二和第三都是假金。中中说:第一支是真金,第二和第三之中,有一真一假。」
「老板听见,很生气地骂道:做什么?学习不用心,每个人都只说对一半。」
「这时,幼幼立刻说出正确答案,你知道,他是怎么办到的?」题目方写完,陆茵雅眼里立刻射出光芒。
她接过婆婆手中的笔,缓声道:「因为每个人都只说对一半,如果大大说:第一支是真金是对的,第三支是假金便是错的:推到小小的话中,第二支便是假金,第三支为真金,因此三支簪子分别是真、假、真;可是再把这个往中中话里套进去,中中的两句话就全讲对了,因此,这个推理是错的。」她抬眉,黎慕华赞许地朝她点点头。
陆茵雅继续往下推论。「假设大大第一句话是错的、第二句是正确的,因此,第一柄簪子为假金,第三也是假金。再往小小的话中推去,因为也是一对一错,因此当第三是假、第二便是真金。」
「到目前为止,已知三支簪子分别是假、真、假,最后再套进中中的话里。第一支是真金是错的,而第二、第三之中,有一真一假是正确的,答案出笼了!」黎慕华忍不住为她鼓掌喝采,雅雅果然是个聪明女孩,这么聪明的她,待在这个女人啥事都不能做的古代,只能关在后院和一群笨女人勾心斗角,实在太埋没。
陆茵雅乐得笑眯双眼,说:「虽是不务正业,可在这上头斗心计,比和那些女人斗,有趣得多。」谁说这是不务正业,谁规定制造快乐不能是正业,他应该带她回二十一世纪,看看那些「不务正业」的人,有多么会赚钱。
他取饼纸笔,写下:「跳舞吧,我期待很久了。」陆茵雅笑着:「行,婆婆等着。」她除去鞋袜,拿起一串钤铛系在脚踝上,站起身,笑望着婆婆说:「这舞,原本是我被教导来取悦丈夫的,王爷没看过,倒是让婆婆欣赏了,婆婆真有福气呢。」连一次都没看过吗?那么她是从什么时候便被打入冷宫?难道是大红花轿进入王府那刻起,她便注定被冷落?
心一点点的酸、一点点的涩,那个龙坜熙到底是何许人,可以这样糟蹋一个姣好女子?
陆茵雅走到枫林里,枫叶似火,点点火红在枝头张扬秋意,风一起,片片落叶在她身上燃起点点枫红。
她今日穿着月白蝉翼纱长衫,外罩银白色罗衣,在秋风吹拂下,衣袂翩翩,宛若下凡天仙,腰间系上金灿灿的璎珞,而足间的钤铛,随着她的动作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
她快步奔向林中深处,背对黎慕华,蓦地,她转身、翩然一笑,两片白色水袖同时甩出,踮起脚尖,她连续转身,长长的水袖在周身萦绕出无数个大大小小的圈圈。
她轻轻唱着歌,身体跟着柔美歌声舞动起来。
「心心复心心,结爱务在深。一度欲离别,千回结衣襟。结切独守志,结君早归意。始知结衣裳,不如结心肠。坐结心亦结,结尽百年岁。」一首诗,用九个「结」字,表现她对人间真情真爱的向往,两情相依,生死相许,她愿结下万年恩爱,结下千百年不渝——扬起香袖,带起一片片温柔,她时快时慢,时而妩媚娇羞,时而清雅淡然,既如梅花盛放,又如青雪飘荡,她笑得极其灿烂:心底感到畅快无比——她想起那时的待嫁女儿心,想起一面练舞、一面幸福得笑不止歇的自己,想起那般天真善良的陆茵雅,想她对爱情满怀憧憬。
哪知花轿抬进王府后,那个充满喜气的新婚夜里,她的夫君心不在焉——爱情破灭,只空留满心余恨。
她不唱歌了,只是飞快地跳着、旋着、奔着,她从这棵树跑到那棵树,不在乎被磨得发疼的裸足,她一心一意将全身的力气撒尽,她不想恨、不肯恨、不愿恨——一招春风摆柳,一招深海采鱼,几个云步,几次飞腾,她不断不断不断跳跃,直到力竭,她慢慢蹲下,白色长袖自空中缓缓飘落,左手一个柔美云手,她与大地同息——她充满生命力的舞蹈,让黎慕华看得痴傻,他欣赏过许多不同的舞蹈表演,在国父纪念馆、在小巨蛋、在大型舞台上,那里有华丽的音乐、有精致的灯光,可这里什么都没有,只有一个女子用自己的生命诉尽青春。
一个舞得痴,一个看得醉,他们都没注意到人烟罕见的枫林,有了外人入侵。
直到一阵掌声惊扰了两人,陆茵雅迅速起身、离开地面,和黎慕华同时转头。不转头还好,这一转头,黎慕华受到极大惊吓!
他、他、他——他仿佛透过一张镜子看见自己,那眉、那眼、那鼻唇嘴,连额际那个疤痕都是黎慕华!
那似笑非笑的表情,是他在对待对手时惯用的态度,那个双手负背,是他在思索时的习惯性动作。
只不过现在他穿的不是深色西装,而是一袭靛紫宽袍;他腰间系的是金带,不是上好的小牛皮腰带;他头绳玉钮,足蹬青缎凉里皂靴,一派古人打扮——「王爷万福。」陆茵雅屈膝,她在最快的时间里恢复。
王爷?他是王爷,是自己在心底咒骂过干百次的龙坜熙?
天呐天呐天呐——所以龙坜熙是自己的前世,所以自己前世的错待,让今生的雅雅即便再心动,也不愿意与他共创情爱?!
这就是答案?就是童女要他返回古代寻找的答案?
他不确定,但他更不明白的是,雅雅那样温柔善良、美丽聪颖的女子,为什么前世的自己可以视若无睹,放任她在小小的院子里自生自灭、孤单度日。
陆茵雅迅速回到石椅边,背过身,避开坜熙的视线,套上鞋袜。
坜熙和一群小妾走近,这会儿黎慕华看得更仔细了,他们两人有一模一样的身材和五官,但他没有龙坜熙那种天生的威权气势,龙坜熙的面容严肃冷冽,不说话的时候,光是一个眼神,都会教人不寒而栗。
他是商人,商人的特质是擅于观察,但龙坜熙的眸子深邃得像见不到底的深潭,教人分辨不出他那双眼睛背后,是喜是怒是忧是乐。
「王妃好兴致。」坜熙虽不带表情,可那言词里的嘲讽,任谁都听得出来。
他有点恼,因为半个时辰之前,公孙毅还在对他唠叨,唠叨他应该善待陆茵雅、积极培养两人感情——他不喜欢受人所控,尤其在女人方面。
涂诗诗抢话。「姊姊莫不是听人说道,今日妹妹要和王爷到这里,试演父皇生辰时进献的舞蹈,所以特意前来与妹妹互别苗头?」她的话一落,后方那些女人开始窃窃私语。
「平日表现得那样与世无争,原来不是呢,人家早有准备,咱们还瞎忙和。」
「可不,王妃也准备了大礼要进献给皇上,就咱们傻傻地替人担心。」
「只是名门闺秀只能裸足跳舞,这种舞搬到皇上面前,岂非犯下大大不敬之罪。」陆茵雅低头懊恼,怎这般凑巧,无缘无故又遭冤一回?
可是她不想解释,解释是为了给在意自己的人,那人——她向坜熙望上一眼,缓声叹息,他不需要,也不会在意她的解释。
黎慕华逐一望向那群刻薄女子,平时分别瞧去,倒不觉得怎样,今日齐聚一堂,竟觉得她们之间有着一张相似的脸庞,初见涂诗诗的感觉,再次跃然而上。
像谁呢?到底像谁?脑子里好似有什么答案将要跳出,可却又抓不出一条脉络,正苦恼间,他听见坜熙出声:「这是什么?」陆茵雅不得不向前一步,恭谨回话。「回王爷,那是婆婆给茵雅布的题,让我打发时间罢了。」
「布题?」坜熙目光向那老妇扫去,令他讶异的是,老妇并没有被他的气势压倒,竟敢与他四目相望。
她的态度引得坜熙皱眉,这样的妇人必不是泛泛之辈,这样的人物,怎么会跟在茵雅身边,难道是陆家派来的?
陆茵雅发现坜熙不悦的眼光,连忙解释:「那日得王爷允许,与谨言一起到庙里上香,在途中遇见婆婆,知悉她家人被贪官所害,心怜之余,领婆婆回府。倘若王爷见疑,近日定当送婆婆到府外安居立命。」是她?黎越屏的亲人?如果是的话,他还真欠她一份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