帘子里的人静默了下,会叫爷了,看起来也不是那么难调教。
然后他出声,“自由有什么了不起的,竟然不是要求本少爷让你留下来?跟着我,说不定你还有几天好日子可以过。”
“小女子不敢多做他想,请把卖身契给我。”她才不希罕。
大宅豪门,王侯之家,是世间最黑暗、最深沉、最反复无常,不会是什么好相与的地方。
没有保障的奴仆生涯,遇上好的主子也许不愁吃穿,但凡事岂能尽如人意?遇上自由捏在别人手中,猪狗不如的日子,也不是不可能,能走不走,她有这么傻吗?
“确定?”
“我只要卖身契。”挺起单薄的胸脯,却有着说不出的坚韧。
“元一,把她要的东西给她。”
接过那张纸,繁德儿也不苦求纠缠,重重磕了个头,起身转身走了。
她离开的同时,马车也动了。
一个往北,一个南下。
马车里的越紫非重新拿起了书册,心思却不在那上头。
在这盖世王朝彤京,物价高得吓人,小富人家平时都必须掂量着荷包过日子了,一个被烙了奴印的奴隶,无论去了哪里,都不会得到善待的。
她想在这种恶劣的环境自己活下去,还要活得像个人,容易吗?
所谓的自由,或许是一条绝路呢……
第2章(1)
世事难料,人今天活着,不代表明天那口气还在,昨天无事,也不代表下一刻不会没事。
彤京与仙女城隔了两个大郡,若是纵马奔腾急驰,两地之间,七八天路程可到,若像越紫非这样慢悠悠的,走上几个月也不希罕,更别提遇上了意外。
仙女城外五十里,马车歪倒散架在官道中央,放眼望去,前呼后拥的奴仆和护卫全部惨死,开肠剖肚、身首异处的大有人在,浓浓的血腥味挥之不去,竟然没有半个活口。
盗匪横行,也不是今天才有的事,可是究竟哪一路人马,居然能杀掉越家精锐的府兵,一个活口也无,老实说,非常耐人寻味。
目中无人、富贵无边的越家三少此刻狼狈异常,仔细整理过的发乱了不说,身上只剩一件单衣,脚踝用粗绳系着一颗大石,站在一座大湖的中央。
多日寒雪,湖水结冻扎实,看起来倒也不怕一时间会掉进深不见底的湖里。
“乖乖站稳喔,要是掉入湖里去,三少这么矜贵的身子可有得苦头吃了。”劲装、套衫、快靴,怎么看都是江湖绿林人物的汉子,手握长枪,往厚冰上戳了戳。
“是谁派你来的?拿着军用弓弩长枪,混充武林人士,把这盆脏水泼给江湖人,会笑掉别人大牙的。”几招用来防身的拳脚功夫不管用,只能说技不如人,现在身为人家砧板上的肉块,越紫非面无惧色,甚至还语带揶揄。
“想不到被舆国公府从族谱中除名的越三少懂得不少事情。”口吻闲凉的用言语狠戳了这位本来高高在上,现在却落在他手上的公子。
“哦,连我被除名赶出府的事情你都知道?真是玄了。”
“哪里玄?”汉子一凛。
“这件事府里对外可是密而不宣,知情的人不超过三个,你这消息又从何而来?”他爷爷、父亲、他。
汉子神情转为冷酷,“死人不需要知道太多。”
“透露一下嘛,我是不是该感到荣幸,不知道得罪了哪一派的有力人士?让我做个明白鬼,不也是你们这种杀手该有的职业道德?”
那汉子勾了勾唇。“三少得罪哪个朝廷权贵,这我不知道,我们只是奉命办差,上头要我们做什么,我们照办,也就这样而已。”别想套话!
“说得也是,你要是知道太多内情,涉入太多,回去只有被灭口一途,你也不想,对不对?”
越紫非得来一记狠瞪。
“你费事把本少爷带到这里来,外带不能吃也不能用的大石头,真狠,连全尸也不给我留一副。”当他是绊脚石呢。
“你别想拖时间,没用的,你的亲信府兵都死绝了,你还是乖乖认命让我宰了回去复命吧。”
“我是那等赖皮的人吗?我只是想知道,凭我这身分,莫名其妙失踪了,就算郡县小官吏奉命追查下来,要是没有大靠山替我伸冤,了不起最后具案上呈,以悬案结案吧?”他自我调侃得很起劲。
想想,要不是在湖底泡烂了肉体,要不就沦为鱼虾的食物,以上两种他都不喜欢,不知道有没有别的选择?
再想想,这种不入流的手法如果是出自越家其他那些爷儿们之手……就叫人不得不叹气了。
他们对他始终忌惮,就连他要避到别院去“修身养性”了,他们还是想赶尽杀绝让他提早“回老家”去。
真是太心急了。
心急吃不了热豆腐的……
不过也对,斩草除根,免得春风吹又生,不趁他羽翼未丰,赶紧剪除,要是等到他有能力反咬,他们会很累。
那汉子头皮发麻,不承认也不否认,索性不再说话,尖锐的长枪在越紫非脚下的冰层深深地划了一个圈,加上重重一脚,水冒了出来,越紫非身躯骤然下沉,带着大石块跌落寒冷的冰水中。
湖水坚冰刺入割裂皮肤,冰水鲜血混在一起,仰望的眼可以看见薄薄的天光透过冰层射进水中,无数光影在他身边流转,他拚尽全力往上游,但是冰层上隐约的人影并没有马上离开。
那个五都军营的校尉还是什么的,非常尽忠职守的杵在冰上,注意着他有没有浮上来,准备要用手中的长枪把他戳成烂鱼一条。
好个尽职的手下。
他闭着气,单臂用力的划水,另外一只试图拔起藏在靴子里的匕首,好割掉脚踝的绳索,可惜,他没有学过缩骨功夫,两条腿也不配合,那颗绊脚石还是拉扯着他一直往寒冷刺骨的深黑湖底下坠。
他已经没办法呼吸,意识快要消失殆尽。
屏住的一口气已经用光,他的肺好像要炸了,他嘴里吐出一串破碎的气泡。
也许,他真的要命绝在这里。
越紫非不知道自己到底该不该大笑三声,庆祝自己这样死法。
冰水灌进他的喉管,他的脸色比冰层上的雪还要白,嘴唇已经没有半分颜色,划动的胳臂逐渐软弱,衣袖吸饱了水,黑发像水藻般随波摇晃。
巨石的重量正把他往深处拉……
是错觉吗?
他好像听见噗通一声,有人跳入了冰冷刺骨的湖里。
有条鱼……是鱼吧?
那鱼儿钻过了他的身侧,去拔他靴子里的匕首,又奋力割断他脚上的牵绊,然后游了过来,伸出单薄的胳臂想把他往上带。
他重新睁开千斤重的眼皮,想掰开那条鱼的手指。
可惜,他的手在水中泡得太久,已经不听使唤。
那鱼……不是,是个眉目清清浅浅的女孩,弓起指节敲了他的额头,像是在骂他碍事,接着,巨大的浮力将他们整个都拖了上去。
破水而出的那一刹那,冰冷的空气顺着鼻端涌进肺叶,像一块冰,然而,他的身体早已失去温度,四肢没有一丝力气。
少女死命的想将他往上托,然而人小力气也小,冰洞又滑溜得很,几番尝试都是徒劳无功。
觑着他像是刚从坟墓爬出来的死人般铁紫的唇,她咬着牙,咬得牙龈都隐隐作痛了,在他耳边警告的说道:“告诉你,我……也没力气了……最后一次,你要命的话,就算指甲抠断了你也得给我扳牢,知道吗?”
她猛吸一口气,重新没入水中,钻进他的胯下,利用水的浮力再次将他往上顶。
这次,她连吃奶的力气都用上了,也总算越紫非争气,居然一半靠着她的力气,一半靠着几近昏迷的意志,万分艰难的爬上了冰面。
当然,爬上湖面的他再也动不了,可一双眼钉子似的瞪着那个洞。
他最后清楚的一丝意识记住的是湿淋淋的一把匕首从水底伸出来,一刀扎进冰层,刀柄处是一只已经褪尽血色的小手。
破旧的民居。
火架上一只缺了角的陶碗公正噗哧噗哧的喷散着浓苦麻臭的味道,黑糊糊的浓稠汤汁翻滚着却无人理会。
这是窝在墙角挡风处的越紫非睁开眼皮后第一眼看见的东西,和闻到的,汤药特有味道。
“别动,你一动,背上擦的药膏就白搭了。”不省人事的反复发烧,足足睡了两天一夜,好不折腾人。
“你……”集中目光,背对着他蹲着的人,感觉上有那么一分眼熟。
繁德儿盯着黑抹抹的药汁,用袖子隔热端起碗公,然后将药倒进另外一个小碗,再把碗公往地上放好,赶紧拧着两边耳垂揉散手指的热度,等到烫意稍稍褪了些,重新用袖子隔着手心把碗端到他跟前。
“要命就喝。”
居然敢命令他……但是那奴印……
越紫非的眼神掠过一丝惊异,瞬间湮灭在眼波中。
“为……什么……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