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枢心中难免有些怪怪的,觉得她的反应很无情,这种无情,像是一种讽刺。让他因为发烧而通红的脸,似乎又热上几分。
“我说……你……”这种不自在的感觉,让周三少心中涌起一抹不愉快的感觉,并且有些幼稚地想要让对方也跟他有相同的体会,所以冲口道:“我们这样前途未卜的境况,或许明日就身亡也说不定,你……愿意好好跟我介绍一下你自己吗?”
杨梅发现自己并没有心惊肉跳的感觉,在周三少这样一番暧昧不明的语意里,暗指着对她身分的了然。而她,似乎早就隐隐明白,这个周三少对她的亲近,本来就是基于怀疑的目的,而非真正将她当做未婚妻关怀。
“我现在是沈云端。”她为了保住小命,向来敬业。扮演沈云端就是为了给这个周三少看,那么,她这面具就尽可能的不在他面前脱落。
“哦……那在沈云端之前,你是谁?”周枢不放过她,不愿被她的说词糊弄。
“是什么名字,又有什么重要?”杨梅在心中小心计较一番后,缓缓道。
“也是,毕竟‘杨梅’这名字,没有沈云端好听。”周枢轻笑的声音在谈论无关紧要的天气。
她一点也不意外他知道她的真实身分,所以也没被吓到。
这半年来,这个男人始终以一种审视的目光采寻她,就像在研究一件什么好玩的东西、有趣的谜题,因为有难度,解不开,于是才勤于上门。
“怎么?吓着了?”周枢问。
“倒是不曾吓着。”杨梅平稳的声音正好证明她说的话。
周枢实在很讨厌眼下黑暗的环境,如果他能看到她脸上的表情的话,肯定能捕捉到许多有趣的反应。
他很想知道,突如其来地揭开她的身分,那一瞬间,她是怎样的脸色神情?
可惜了,他没看到。
原本还想说下去,但杨梅突然伸手捉住他右手,低声道:
“有人来了。”
于是周枢只好安静闭嘴,做出虽然已醒来,却病得昏昏沉沉的虚弱模样。
果然是有人来了,四个长相平凡,容易过目即忘的灰衣仆人打扮的男子,端来了饭食姜汤,捧来了床被,还留下一根足以燃烧半个时辰的蜡烛与烛台,让他们可以好好吃上一顿饭,在饿了五个时辰之后。
周枢从出生到现在,从来没有吃过这样简陋的食物,也没待过这样破败的房间,那一床棉被更是不敢细看,怕发现太多不忍卒睹的脏污后,再也不敢让它近身……
一切都糟糕极了。
但,非常值得安慰的是,他终于能看清她的长相了。
她比他想像的更为好看——即使她脸上有伤痕。
而她的这种好看,极得他的心……
周枢轻轻揉着额角,觉得自己的麻烦似乎更多了些。
虽然她仍然面无表情,眼中没半点情绪,但周枢很肯定,若是给她找到机会,她一定会立即逃走,不在乎他的死活……
当他一时冲动揭穿了她的身分后,只有他死,或她逃,逃得远远的,再不用扮演沈家千金,那么,她才有机会活下来,并且过着平安的生活。
周枢觉得自己对这个丫头上心了。
而这个让他上心的丫头,心中八成在期盼他能“合作”些,乖乖死在匪徒手上吧……
第7章(1)
老实说,就算周三少没有当面揭穿她伪装成沈云端的身分,趁这次被劫持的机会,她便已打算逃离这里。离开沈家、离开凤阳,将属于杨梅的一切都抛开,重新活出另一个人生。
是的,她不叫沈云端,却也不叫杨梅。她出生时的名字,并不是后来别人叫的名字,而杨梅这个名字,却是十岁以后才给起的,为了切合奴婢的身分,为了活下来。
所以,对她来说,叫什么名字,真的无所谓。
无奈地被迫扮演沈云端,享受起身为沈家千金的奢华生活,她丝毫不感到心虚,也没有感到多荣耀。她想过真正取而代之的可能性,并不是被那天大的富贵给迷花了眼,而是、仅仅是,考虑到活命的可能。而现在,更好的选择摆在眼前,她当然要把握住。
危机与转机并存,她总是得在压迫里找出喘息的生机,习惯了这样的生活后,对于被劫持,她的惊吓并不大。只要还没死,就没有什么好怕的。再难,还有比在沈宅难吗?沈宅十年,她表面风光,却不能说过得好。为了生存,她成为沈云端博得好名声的枪手,怂恿着沈云端虚荣心愈来愈大,让她尝到盛名带来的甜头;又让她知道,并无须真的付出那么多,却可以享受最崇高的名声——只要让四个大丫鬟都成为她的课业帮手就行了。
刚开始,她这样做,并不是想在沈府力争上游过好生活,而是为了避开一些恶仆的骚扰,他们欺生欺弱,强者吸食弱者的血肉—有的人苛扣她该得的月钱,而有的则是想侵犯她的身体……这些黑暗的事件,在任何群聚的地方都很常见,弱肉强食,没有本事的,就活该被压迫,不必去找谁申冤找公道。
这世上,人只能靠自己,不想死,就得想尽办法活出一个人样,就算那些手段见不得人,甚至是……引得一名闺秀性格歪长、好逸贪名而恶劳、满脑子风花雪月、成日想着弹词话本里的爱情故事,幻想以最奇特的方式来过到自己的姻缘——老实说,对于沈云端长成如此,她没有丝毫歉疚,即使她确实得负点责任。
她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为着安全度过没有保障的奴仆生涯。一个丫鬟,死于各种意外太正常不过了,而她的种种作为,足以让沈家的主子们兴起灭了她的决心,所以她一直很小心,并且还拖着其他人一同下水当共犯。
奴仆的性命在主子的眼中就是蝼蚁,她再清楚不过了。
就说那个已经被处置掉的藏冬丫鬟吧,她的死,不过是知道沈云端需要一个人来扮演她,乖乖待在沈宅守孝,而藏冬害怕,不肯从命,于是就“病亡”了。知道了主子的疯狂计划,却不肯乖乖配合,哪还有活路?虽然,藏冬看得很清楚,她扮演完沈云端,待真主子回来后,她也是会被处理掉的,于是不肯从命。
藏冬没想到的是服侍了那么多年的主子,居然这样心狠,她一家子都是沈家几辈子的家生子,再如何被厌弃,也不至于丢了性命是吧?
但她就是丢了命,全家还被远远打发。
这不是沈云端交代林嬷嬷做下的,但林嬷嬷这样处理时,沈云端是没说话的。
对再有情分的人都如此凉薄了,所以杨梅从来不会把自己的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
周枢对劫匪而言很重要,有利用价值的人,当然不能死。但她就可死可不死,端看劫匪心情而定。了解自己的处境与地位后,杨梅当然会想办法逃跑,而且还是一个人逃。
她从来就不是个有恻隐之心的好人,做人也务实,她一个可有可无的人或许有五成的机会在逃脱之后,不会被追捕——她知道这些人的时间很紧迫,消耗不起为闲事耽搁。可,要是她带着生病中的周三少一同跑,那么就完全没有机会逃脱成功。
所以,周三少还是留下来吧。这样至少对他的病况有帮助,运气好点,还能等到周家派人来营救他。一个这么有价值、有身分的人,劫他的人只要不是与周家有血海深仇的,大抵也不敢随便拿他的性命开玩笑。
至于,这场劫数过后,周三少能不能活下来,也轮不到她这个小小的角色来担心。她只要担心自己的小命即可。
所以被劫至今,她都表现得安静而顺从,并不窥探,也不惊惶。有食物就吃,闭上眼就睡,在还没找到机会逃跑的任何一刻,她都得努力地养精蓄锐。
“你怎么吃得下?”周枢忍不住问着状似吃得津津有味的杨梅。
“当然吃得下。”
“你虽是个丫鬟,但在沈家也是过得极为舒坦吧?吃穿用度比一般殷实人家的姑娘更好。习惯了正常的吃食,怎么还吃得下这些东西?”周枢这几天总算知道世上还有这样难以下咽的东西,也是被称为食物的。
杨梅抬头看了他一眼后,又专心对付起手中那粗硬得像是石头的杂菜窝窝头,每一口都拌温水吞下,只要是食物,就没有吃不了的—有食物可吃,就没有什么好抱怨的。
“你是不是在心里觉得我这样挑剔的人,饿死活该?”虽然很饿,但周枢真的没办法吃下这些东西,太硬了,牙都咬不动。之前还能因为实在太饿了,跟着一片马肉干耗了半天,在几乎噎死自己的情况下,终于塞进肚子里。怀疑自己吃下的不是马肉干,而是马鞍……
而今,他真的没办法再虐待自己的胃了,就算饿死也不要再勉强自己了。捧着一碗煮得辛辣的姜汤,缓缓啜饮,稍稍抵一下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