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姥。”杨梅摇摇头。“你教过我的,那些,都不重要。”
“是!啊,是的,我教过的。”纪婆子望着杨梅的眼神一下子恍惚起来,像是在回忆些什么,有一种怆然的落寞。“不在意姓名,不问来处,什么都可以抛去,但,一定得活着……”
“我一直牢记。”杨梅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一如她眼中从来不会有情绪波动。当她是她自己时,永远平静沉寂得像路边一颗石头——不起眼,坚不可摧,没有情绪,但恒久存在。
“我知道你始终牢记,但,姑娘……你这脸,非得这样吗?有什么逼迫着你要这样自残?”
“那时,就得这样。不然我活不了。”已经消失的藏冬就是一例。
“那现在……”纪婆子心中一惊,用力抓住杨梅的手。
“不用担心,我会活着。”
“那就好……那就好,至少,别死在婆子前头,婆子也就心满意足了。”纪婆子笑得有些凄凉。“但,活着就好了吗?你这样,日后可怎么过?”
“你是担心我无法嫁人吗?”
“嫁人倒不是什么难事,只怕是寻不到会善待你的良人……无论如何,大家,总希望你后半生过着正常的日子……”
“我们不该贪心。寄希望在别人身上并不明智。”
“是啊……这也是我教过你的。好姑娘,你是我见过最聪慧的姑娘了……如若不是为了让你在最险恶的世道生存下来,当年带着你走的人,就不会是我这样劣迹斑斑的老婆子了。我这一生,精擅小偷小摸,半辈子活在泥潭里,当过乞丐、小偷,又在妓院梨园里混了三五年,三教九流的各种坏把戏都会上两下子,可却没办法教你高贵的礼仪与学识,以及该怎样尊贵傲然地挺胸做人。这些高贵人该会的风骨,我是一点也不懂得的,但你却是该会的,你——”
“姥姥,我今天能出来的时间有限,并不适合听你缅怀过往。来,这些你收着。”杨梅丝毫没有被纪婆子的伤怀给感染,她从来不是个喜欢听故事的人,不管是别人的故事或是她自身的故事,都一样。她很务实,总是有事说事,没事闭嘴。
“这是什么?”
“一些财货细软。”
“咦?这么多?我并不需要,你放在身上傍着以防随时有个急用吧——”纪婆子打开包袱一角,见到一叠小面额的银票,脸上一惊,连忙说道。
“听我说。”她轻轻压住纪婆子推拒的手,小声道:“在这一年内,你想办法离开,如果能诈死最好,这样李总管或林嬷嬷就无法拿你来威胁我。当然,或许你真死了,他们也不会告诉我,就怕我脱离他们的掌握,一定会营造出你还活着的假象,我不会揭穿他们。但你一定得走,明白吗?这样我才能无后顾之忧。”
纪婆子定定看着杨梅沉静的眼,好一会,才吁口气似的轻应道:
“诈死对我来说没有困难。但你要我走,想必眼下正在做着一件隐密而危险的事,而你被牵扯其中,一不小心,就会没命,是吧?”
“在我前头,有个不肯做的人,如今已经死了。”杨梅坦言相告。
纪婆子用力闭上眼,一双枯瘦而冰冷的双手紧紧抓着杨梅的手,久久说不出话。
好一会后,纪婆子才咬牙道:
“当年,我带着你卖身进沈府,看中的是沈家一门孤寡,人口简单,没有大宅门的是非,你这一生,或许真能平稳的过了。谁知,竟还是让你遭遇凶险了……”
“世事无常,遇到了阻碍,死不了,就活着跨过去。”杨梅淡淡说着。很平常的口气,很事不关己的模样,全然不像是个随时可能被灭口的人。
“……姐儿,你会活着吧?”
“当然。”
“你现在……这事儿……会多久?”
“最多两年。”
“那好,我会离开,我会在棠城落脚,到时你来找我。”
“棠城吗?”杨梅听到这个地名,平静的眼底终于有一丝丝波动,但也就那么一下子,就恢复平静。“好的,我会去找你。”
“半年之内,我会‘过世’,你想做什么,都不用担心谁拿我来威胁你。”
“只要你好好的,我就没有后顾之忧了。”
“就算我没好好的,婆子也断不可成为姐儿的后顾之忧。”
“……虽是如此,但身边有个安心的人伴着,总是欢喜的。”
“只要姐儿懂得不感情用事,婆子无论如何,都觉得这辈子没有白活。”
两人低声的交谈,到此全然静默,两两对望,四手交握时所表达出的情感,比嘴上说出来的更沉重许多。
谈完正事,杨梅起身整理家务,就像一般回家的女儿那样勤快而孝顺。她从来不是话多的人,并不喜欢闲话家常,或做出小女儿娇态。当她只是自己时,就是一个无趣而没有爱好的人。
不是止心如水,也不是心丧若死,就只是,很平淡乏味地活着,缺少对欲望的追求,虽然生活得没什么乐趣,但也不轻言生死;知道自己真正的身世,却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公,世道不公是常态,没什么好怨天尤人的。
第5章(2)
“……除了刚才那三位是沈家家生子出身之外,唯一不是家生子的,就是叫杨梅的丫鬟。这个杨梅深得沈云端信赖,总是让她在眼前服侍,尤其在学习课业时,通常都指定由杨梅随伺,不轻易换别人。杨梅现年二十岁,十岁那年因家乡发大水,逃难到凤城,当年东南方水灾严重,连月的大雨不止,几乎淹掉了南部四个郡省,有近百万人流离失所,被迫北上逃难。虽然后来朝廷指挥救灾及时,几十万人都被送回原籍,但那些失去亲长的孤儿倒是三三两两地落脚在各个城镇了。杨梅的双亲听说病死在逃难途中,身边只余一个姥姥,却也不是真正的亲人,不过是故乡的邻居罢了。”由于主子交代一定要把沈云端身边的贴身丫鬟都尽可能地查清楚身世,不得有遗漏,所以负责打探消息的精锐手下花了近十天搜集消息,把沈云端居住的流云苑所有佣仆的身世都打探得清清楚楚才呈现给主子。
“逃难的流民……所以,她的户籍便理所当然地无从查出详实资料是吧?”
“这……是的。当年百万逃难人口,受灾区当地的户籍黄册几乎都给大水冲毁泡烂,侥幸存下来的不过十之二一;新的黄册,都是灾后重建起来的,所以这位杨梅的身分,也是后来重新录入进册的。户籍落在凤城,黄册上书写着原籍奉林郡扬明城良民。与那纪婆子一同卖身入沈府为雇仆,也并非死契,而是十年活契。”
“十年?从她几岁起算?”
“从她十岁起算,正好今年应该是到期了。”
“活契到期,那她又是良家子身分了?”
“这也是当年圣上的德政,不轻易让灾民沦落入奴籍。当年下旨,凡有收留灾民帮工的,如有良民不愿落入奴籍另册的,皆不可勉强。据说当年因为这个德政,倒令许多原本奴籍的人趁乱登记为良籍,以图卖个好身价,或让子孙后代有个清白出身。想来那纪婆子与杨梅,也是如此作法。”
这样钻漏洞的情况,人之常情,谁也不会感到意外。周枢听着手下的报告与臆测,倒也没什么想法,也就听听罢了。
“你办得很好,辛苦了。”周枢点点头,温声地对下属道:“下去休息吧。”
那名手下因为被称赞了而带着点得色。连忙又奉上最新消息:
“公子,方才属下前来时,又收到最新的一则消息。方才,沈家千金与其贴身丫鬟突然从后方的角门悄悄出来,往后巷而去。那后巷,是沈家提供给退休或生病的仆人居住之地。在下已派了两个人远远尾随观探……”
“哦?主仆俩竟然去了佣仆居住之地?是去探望什么人吗?有什么佣人重要到需要沈家千金亲自莅临?”周枢轻声沉吟。想了一下,突然决定道:“周明,备车,就你我二人出行即可,我们现在过去。”
“……是。”虽然被主子突如其来的命令惊了下,但很快领命备车而去。
身为沈家千金的未婚夫,好奇一下沉家千金的奇怪举动,也是很正常的吧?即使那名未婚妻已经破相,不可能让一个男人对她抱有多少憧憬好奇了……
“沈姑娘。”
“啊!”
当知夏小心扶着扮成沈云端的杨梅,正想悄悄地走回沈宅时,被突如其来的招呼声给吓得惊叫出声,差点没昏过去!
正顶着沈云端身分的杨梅自然比知夏镇定太多了。她听出来这个声音正是周三公子所有,静静地转身,隔着帷帽,看着立于一辆马车旁的那名贵公子。
身为一个毁容的姑娘,她理所当然地将自己容貌尽可能地包得层层叠叠、密不透风,再怎么夸张的包掩都很合情合理。平常饮食作息是麻烦得紧没错,但眼下这情况,倒显现出好处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