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枢有一双很敏锐的耳朵,对于声音,过耳不忘,就算立于喧嚣的人群中,也可以撷取自己想听的部分,而将其它杂讯给隔离。这是一种特别的天分,即使亲近如父亲,也不晓得他有这样的奇能。
当然,小时候是觉得没什么,所以没跟父亲说明,后来长大了,觉得很便利,就不说了。
本来他对冒充沈家千金的女子,是一点兴趣也没有的,心思只放在那个如今大概已经跑到边城的真千金身上。但在此刻,这个扮演者却令他忍不住好奇起来,光是为了这样肖似的声音,就值得他好生了解一下。
他好奇的是,这是天生的嗓子?还是后天练出来的?那沈家千金真是好本事,连找个替身都如此慎重。
周枢可以很肯定地说,若不是他曾经看过沈家千金的画像,并在路上认出了她,那么,他恐怕是怎么也不会想到,此刻这个待在凤城守孝的女子,竟会是个假的。
很不可思议,已经不是孝不孝的问题了,这样胆大包天的行事,那沈家千金到底想干什么?
而,这个参与了沈家千金骗局的女子——极有可能是沈千金的心腹丫鬟的女子,又是基于什么心态乖乖地扮演替身的角色呢?
这可不是在梨园粉墨登场,演完戏、妆一洗,人生回到柴米油盐的正轨。这个替身的下场,很明显只有死路一条。
愚蠢的女子扮演不来替身,而聪明的人,自是知道事态的严重性,断然不敢冒充的。那么,是什么原因让这名女子敢以身涉险?
是愚忠?还是被胁迫?
脑中思索着这些疑惑,耳朵也没闲着,断断续续接收到前方偶尔的谈话。
很明显,带动话题的是那名俏丽的丫鬟,而身穿素服守孝的沈家千金,自是必需要有居丧之家的肃穆,不能有任何轻浮的谈笑。
“……你抄了多少卷经书来这儿供奉佛前?”
“自然是三十卷。”一日一卷,日日不辍。
“你还真有心。其实你可以叫小丫鬟们抄写佛经就好,大可不用事事自己来,这些天,李嬷嬷总盯着你,还让教养嬷嬷不断纠正你仪态,其实你本来就做得很完美了,可她想挑骨头,咱也没办法不是。”知夏如今当杨梅是一伙的同伴,语气亲昵无比,不时发出为她打抱不平的话。
“反正也难不倒我。顺着她些又何妨,这样大家日子也好过。”
“唉,你真是好心肠……”眼角瞥见几名贵妇迎面而来,知夏连忙做出忠婢状,小心扶着姑娘,殷勤道:“姑娘小心脚下,今晨下过雨,这石阶怕是有些滑。”
以沈家的身分,她们无须向任何人行礼,何况沈大小姐以帷帽覆面,又是有孝在身,别人也不好迎上来巴结讨好,只会在双方会身时,与家仆退到一旁,让沈家千金先走。
当然,名声一直维持得很不错的沈家千金,定然会静静地颔首为礼,并不会视而不见。倒是会对她们的窃窃私语听而不闻——比如说近来她们很热中谈论的“关于沈家千金几个月前毁容”这样的热门传闻。通常在沈家千金还没有走得太远后,几名丫鬟就会偷偷指着她的背影谈论起来了。
女人的容貌,跟生命一样重要。
洪霄王朝是个相对开放的朝代,虽然同样对女性教育以三从四德,但对女性并不太拘束,可以自由出门参加各种活动,也不要求非要遮脸。像沈千金这样出门戴着帷帽的,当然是为了遮丑。
“你别伤心。我相信你的脸……会有办法好的。”
“我……已经不指望了。”幽怨的声音。
“你别灰心。听我说,凤城毕竟是个小地方,就算沈家有最名贵的药材,却没有医术最好的大夫。等我们到京城,就请周家帮你找太医,那是真正有大本事的人,一定能治好你!”
“是这样吗?”
“当然!你要有信心!”小声鼓励完,又连忙扬声道:“姑娘快看,这樱花雨真美!”
随着一阵绵长的风拂过来,整片山头的樱花瓣被带离枝头,化为片片花雨,向她们这边的游人扑来,景象非常的诗情画意,周边的人都忍不住沉醉了……至少大部分的人是。
周枢冷不防望进一双冷锐的眸子里!
那风,拂落的不止是花瓣,还掀起了帷帽一角,而她非常突兀的转身,在别人呆望着花雨时,她转头,一眼就望进他的眼底,让他没有任何机会回避!
只是一眼,像利剑刺出,正中目标之后,便转身而去,没有任何眷恋。所以周枢来不及趁着那阵风掀起的瞬间,去研究这个冒牌的沈千金毁容到什么程度。他就只看到那双眼——并不野性,却冰冷得很危险。
太过没有感情,眼中没有任何情绪。
不是麻木,仅仅是无感。
很特别的一双眸子,完全无法解读其人。
直到这时,周枢才开始有点后悔,不该因为声音相同,就轻易动了好奇心的。明明只是无关紧要的人,是死是活,又怎样呢?
瞧,现在更好奇了,怎么办才好?
没再跟着那对主仆,在欣赏完一片花雨美景后,他转身离开。
第4章(2)
次日,周枢再度见到那名“沈家千金”,在很费了一番周折之后。
对于沈家目前的情况,荣叔给的资料非常完整。暂管着外宅事务的是大总管李成,此人是沈老太君一手提拔起来的心腹,李成的妻子正是当年老太君带过来的陪嫁丫鬟;而内宅事物,则在这两三年里,转移到沈云端的奶娘林嬷嬷手中。林嬷嬷是沈夫人带进门的心腹丫鬟,配给夫婿的书僮当妻子,后来更顺理成章地当了沈云端的奶娘,如今更是内宅里说一不二的内总管。
这一内一外两大总管,因为效忠的主子不同,自然也就处于面和心不和的状态。
原本两位老主子在世时,主子同不同,差别并不太大,没有男人支撑门户的家庭,两名寡妇也没什么好斗的,婆媳大战少了战利品,基本上是斗不起来的,以礼相待,自是相安无事。仆人就算分属不同主子,也不会有太大的利益之争。
但如今可不同,周枢不用太仔细推敲手边的资料,也能知道沈家如今情况很是紧张,一个弱女子主子,两三百个奴仆,一大群奴仆里不缺精明强干的、不缺几辈子在主子面前得脸的,这些管事与嬷嬷,在老主子过世后,不免也自认为是半个主子了。
主幼国疑,奴大欺主,都是很正常的情况,一踏进沈家大宅,周枢便能隐隐感觉到两派奴仆在互相较劲,更有另一群尚在游移不定的,对他则殷勤不已,看来是决定在他身上押宝投诚,希望在他这个未来姑爷身上寻到前程。
仆人是这样,而目前待在沈家坐镇的亲戚们,看来也很有些心思。至少两派人马在让他见到沈云端之前,一同跑来接待他,想藉机探探他的深浅,或有想攀上他周家,为子弟在京城谋一个出身的……
真是一群可爱的人,心机如此直白。可惜他只是个国丈公家里病弱不成器的三子,自身都没个出身呢,又能包办谁的未来?这些人在探到他的无能为力后,眼中闪过轻蔑与窃喜——轻蔑于他的无能,窃喜于他如此无能,那么,他们静静地朝沈家金山银山捞点辛苦费,也不会被发现吧?就算发现了,也不好声张吧?
毕竟这个周家三少,看起来温和到极点,简直像是软弱了。吃点亏也不好对亲戚计较吧?沈家众亲戚与族人是这样想的。这些日子以来,由于沈云端沉浸在毁容的痛苦中,所有事情都不管不顾,方便了许多人偷偷伸手拿好处。
刚开始伸手时是小心谨慎:心中有愧的,但,在你拿我拿大家拿,似乎没有人管之后,人的心态自然就变了,就觉得这些摆在眼前无人享用的金银珠宝,是如此寂寞,如此需要知音……反正沈家的家业如此巨大,几辈子都享用不完,如今一个小丫头,就算餐餐山珍海味地吃着,天天换着新裁的绫罗绸缎穿着,一路挥霍到两百岁,也吃不垮这偌大家业,那还不如与众亲人分享些许是吧?
人向来擅长给自己找贪心的借口,起了个头之后,一切也就合理化了,然后就理直气壮了。
所以,现在的问题不是“该不该偷偷分享沈家的财富”,而是“绝对不能让别人拿得比我多”……
然后,这个沈家未来姑爷,居然就成了几派人马眼中要小心防备的人了——因为他是除了沈云端外,第二个能光明正大享用沈家所有财富的人。
当周枢终于被内总管林嬷嬷给引到流云苑的会客花厅时,他微笑着等待“沈大小姐”出来见他。心想,真是不容易,明明今日是来探望沈云端的,却得花上大把时间应付那群不相干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