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月过中天,岳州城终于在望,城墙上,亮着灯火。
县尉驾着车马在城门外停卜,对守门的人亮出官牌,顺利入了城。
苏小魅让那两名县尉看着他抱着她保持着原样下车,亲自送她入了州府的大牢,他不想让她坐牢,他清楚在牢笼里的感觉,可她要脱罪,必要先过这一关。
他威胁利诱的设法和典狱打点好牢里的状况,才逼着自己走出来,再带着那两名县尉去见刺史,禀报案情,然后方教他们离开。
待得那两名县尉一走,他立即回转狱中,点起了灯,低头检查她的伤势。
在那县衙里,除了第一眼,他始终没有敢再看她,一路上都不敢,怕自己压不下胸中那股怒火,怕他忍不住坏了事。
他已经算好,全都算好,他知她想做什么,他不想她做,可不得不让她去做。
他要保她,就得让事情开始。
可人算不如天算,即便他已想得周全,却仍是让她受了苦。
苏小魅捞起她散落的长发,小心的脱去她的衣,只见那几杖,将她的背打出了瘀,杖得皮开肉绽、鲜血淋漓,就连她的双腿后,也是青红一片。
心,痛至极,像被刀爪刨成数片,扔到了火上煎熬。
纵然已有了心理准备,他还是恼恨心疼不已。
天杀的,他不该离开她的!
他早知县丞的人在等,等着抓人,抓宋应天。魏家和县府里那些蠢蛋,认为杀人者定是个男的。可他以为他们没有切实证据,该是不敢,且也应查不到宋家少爷人在哪。
谁知,那些贪赃枉法的家伙,为逼她指认宋应天,竟狗急跳墙,直接便来逮她,试图屈打成招。
一听岑叔匆忙赶来,说县尉们来拘她走,他便知大事不好,立刻快马加鞭的赶来,却还是慢了一慢。
他打开伤药,替她上药,当他抚过她背上被杖出的伤时,她疼得轻抽,教他掌指也微抖。剎那间,极恼又火,恨不能回去将那县丞、执刑问事、魏家父子,全都千刀万剐。
他只慢这一慢,就慢了一刻钟不到,已让她被打成这般,若再迟些,她岂不当场在公堂之上,活生生被他们打死?
他上药上得极轻,仍是让她疼醒了过来。
乍见他,白露还以为那只是她的幻觉。
因为太痛、太想念,太渴望,才出现的幻觉。
然后她想了起来,记起他做了什么。
对于被问罪,白露早有心理准备,但她从来就不想让他看到自己这般狼狈的模样。她原以为,就算他是将吏,对这一切,也无能为力,待事情发生,他也早已无力回天。
她希望他记得的女人,是应天堂里的她,是在岛上的她,而不是如今被笞杖打得皮开肉绽的她。
谁知道,他会赶上,会闯入公堂——
他让她趴在他腿上,小心翼翼的替她上药,可她能感觉到,那正替她背伤上药的手,在抖,教她心疼得比背更痛。
身上的痛,她能忍,她知道如何能度过那痛,她早习惯了。可心上的疼,她忍不住啊,那疼教她喉干声哑、眼湿鼻酸,疼得几欲掉下泪来。
“为……什么?你……为何要来?”
闻言,他才知她醒了。
看着她,他揪着心,自嘲苦笑,提醒她道:“我是官啊,你既要当贼,我这为官的怎能不管?”
“你该知道……无论早一些、迟一些,我都是要认罪的……你明知我做了什么,明知……我不可能不认罪……”
“我知道。”他真的知道,他抚着她原本光滑如丝,此刻却破皮流血的背,嗄声说:“就是知道,才要来。”
“是我将自己陷入这境地,即便换了别的县丞刺史审案,我一样会认……”她眼泛泪光,哽咽开口:“何必拖上这一时?”
“白露,你真以为,我能看着你死?”他苦笑。
“当然不是……”
她语不成声,微微一哽,才又道:“这是条死路,我一开始就知道,这是我选的,是我要走,我心甘情愿,你何必要跟着跳下来?”
“你甘愿,我不甘心啊。”
他的声极哑,听来好疼,教她热泪满溢,喉紧心抖:“我不想……也不愿你见我……这样……”
她这话,让他心又一紧,替她上完了药,小魅扶起她,替她重新盖上保暖的厚衣。
“所以,你也不甘,不是吗?”
他抹去她嘴角的血,拭去她的泪,捧着她苍白的小脸,哑声说:“白露,这天下,没有真正的死路,就算前有高墙,我也会为你搭梯过墙,纵然是断崖绝壁,我也定为你造桥铺路。”
他一字一句,说得是那般坚定,道得是如此意决。
“你这是何苦?”白露抬起泪眼,瞧着身前的男人,心疼不舍的忍痛抬手,抚着他的脸,哽咽道:“我已对你不起,你怎能教我因自己选的路,害你丢官犯法?毁你一生?”
他以大掌覆住她小手,深情的凝望着她,恋恋不舍的低语:“来不及了,你早就该拒绝我,早在一开始,便不该救我的命,不该让我靠近,不该将自己给了我……”
她泪湿满襟,不能语。
“可你救了,你让我靠近,你把自己给了我……”他眼里有着千般的希冀、万般的渴求,还有无限温柔,“在你之前,我什么都没有,本来我已经习惯一个人过,死了,活着,都没有差别,可你让我有了你。有了你,才让我觉得,原来活着,还有意义。原来我,活得还不够。”
轻轻的,他将她拥入怀中,让她靠在他身上,枕在他肩头,“白露,我要的,不只是露水姻缘,不只是一夜夫妻,我不要只是爱过你,那不够,你懂吗?不够。”
她懂,当然懂。
不够的啊,怎么会够?对这个男人,给她再多时间都不够。
苦与痛、爱与怜,充塞在心中,她无法自抑的哭着伸手,环抱着那教人难舍的男人。
“你要生,我陪你一起,你要死,可以,我同你一道。”
他说着,斩钉截铁、恋恋不舍的说。
剎那间,她只觉全身上下都因他而暖、而热,紧拥着那情深意重的男人,她含泪哽咽问:“你要我欠那么多,教我如何能还?要教我……怎么才能够还?”
他轻抚着她的发,鼻也微酸,只在她耳畔低语。
“那就欠着,记着,下辈子来还我。”
白露从来未想过,她这一生,竟会有一日,能遇见像他这样的男人,竟能被他这样深深的爱着。
“我不要你死,我想你活着……”她枕在他肩上,心痛难忍的说:“好好活着。”
喉头一紧,他要求着:“那别认罪,不要认那些罪,一条不认,同我一起活。”
“我不能……”她揪紧了他的衣,痛苦的说:“我不能为了自己,为了你,置人于险境,我做不到,这是我动的念,我起的头,得由我来收。”
他不舍的拥着她,悄声道:“我知道,可就算你认了罪,魏家父子也不会就此放过宋应天,你可知他们何以执意要拟状告官?真为了那传家宝?还是为了那死去的少夫人讨公道?”
她一怔,直起身子,愣看着他。
苏小魅看着她苍白的小脸,说:“你我心知肚明,那姓魏的对他妻子有多少情义,他不会为她告官,那些人都不会。若有情有义,又怎会凌虐至此?死了,再娶一个便是,没什么好舍不得。你织的网那么密,你想过的,不是吗?每一个步骤都想过。”
她是想过,想过了,才去做。
她不敢有任何疏忽,她总是再三推敲、排演,抓出每一个可能的遗漏,就怕稍有不慎,便会酿成大错。
魏家少爷对其妻百般虐待,只当她是出气筒,根本不在乎,也不当她是妻。
她确实以为,少夫人若死,那人不会这般追究。
他告诉她:“你想得够多,但百密总有一疏,他也一样,他打老婆,再怎么瞒,也总有人见着,总有人知道。人的嘴是关不住的,不直讲,私下也会说。那小王八蛋告官,只因街坊有传,说他妻子是被他活活打死的,少夫人娘家亦是世家,家中也有官在朝,他打死少夫人的说法,传回了少夫人娘家去,他怕被问罪,才硬要先冤说宋应天。”
她没料到这点,“少夫人说爹娘不疼……不曾提及娘家……会关切……”
“仕豪名家,皆爱面子。”他瞧着她说。
是啊,她晓得,那些人都爱面子。
“我早该想到……”白露黑眸一紧,抚着心口,自责低喃。
“不是你的错,若非这事闹大,谁也不会追究,可那小王八蛋仗着自家亲爹是前任县丞,处处得罪了人,才会有人刻意将这事传回少夫人娘家,娘家不疼,可爱面子,自家闺女嫁了人后被打死,就算不想管,可也得为了面子去管。”
他叹了口气,道:“你家少爷只是倒霉,刚好长那模样,刚好又是那德行,你也见着那魏家少爷了,他样貌姣好,也颇因此自傲,周遭的人皆称他俊美无俦,他顾他自个儿脸面顾得比女人家都好,可偏偏遇着了宋应天,一比将他比成猪八戒。八成之前你同宋应天去他家为少夫人看诊时,不自觉惹毛了他,后来被传言逼急了,才把事情往宋应天身上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