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桢,说实话,你真幸福……
我要是死了……也没有谁,会替我哭吧?
西海龙宫,近在眼前。
坦阔的海底平原,外围筑以热闹城镇围绕,水波的流动,碎灿了不远处的无数楼景,将每一处贝屋螺房,染上神秘湛蓝色。
西海城占地宽广,渔产丰富,最多碎散小岛零星密布,由海里延伸而出,在海面上,或许仅是一小块陆地凸起,没入海水底下,极可能是座古老大山,蕴藏难以计算的矿石金玉。
狻猊穿梭在柱状林立的海底山间,明明西海龙宫处于前方,他却背其道而驰,反倒乘着烟沫,往龙宫正上方的海空去。
西海龙宫是幻城。
眼睛看到的城,不过是倒影,就算来到平原上的龙宫大门口,也碰不到任何东西,明明一切都在眼前存在,活灵活现,伸手触摸,五指只会穿过虚相。
真正的西海龙宫,在那片倒影城之上,肉眼瞧见,海蓝蓝的那片水潮间。
他来过西海龙宫数回,门路很清楚,身上也有通行令,大大方方走进城门,他唯一意外之处,是城里并未发布任何严加盘查的命令——特别是针对他,龙子狻猊——好似不认为有谁敢闯入城中闹事,在西海龙王眼皮子底下挑衅,亏他还费心易容,全都白费功夫。
偏偏就有人准备入城闹事,挑衅西海龙王之威。
西海城今日很冷清,街上平常可见的氐人百姓,难得巧遇半只,整条海街店铺,门窗闭合,纷纷挂上「今日暂休」的贝牌,好不容易,在砌满玉石的街角,看见一只打着海草旗幌的墨龟小贩,狻猊走上前。
「客倌,随意看!我要收摊了,每样都算您便宜点!」墨龟小贩热络招呼。
「请问,城里人全去了哪?」狻猊状似悠闲,把玩摊上繁复的玩意儿,摊面卖得好杂,有吃有喝有窥远镜,也有水炮及长哨。
「俊公子,您是外海来的吧?所以不知道令儿个是我们西海城的大日子!大伙儿早抢先一步去占位子。」
「大日子?」狻猊抬眸。
「龙王要公开处置杀死少主的凶手呀!」提及少主二字,墨龟小贩双手合十,虔诚且哀痛,朝天三拜。
「哦?在哪里?」
墨龟小贩毫无心眼,指点方位:「这条街直直走到底,拐弯,再走到底,再拐弯的大广场。」
报了路,同时没忘掉推荐摊上最热销的商品:
「您现在去,大概只能挤到最外围,这窥远镜介绍给您,您朝这镜口瞧,足足看到几百尺去,就算是远远的外围,也照样像在眼前发生,瞧得清清楚楚……这种时候再配上一包咸酥海虾和龙涎酒,才是享受!」
「怎么个公开处置?斩首示众?」狻猊买下墨龟小贩推荐的每样东西。
「哪让她如此好过?!她杀的可是我们城里人最敬爱的少主耶!」墨龟小贩又是双手合十,再三拜。拜完才笑脸回答狻猊:「听说龙王借到雷金锤——说到雷金锤,您一定一能不买避雷丸,观赏前吃三颗,雷电不上身,还有保护双眼必备的明目水,强电闪光不眩盲、不失明,最后是这个蚌壳耳塞,那雷金锤一敲,雷声轰隆隆,耳朵没先包好,会聋的!」这也超热销呢,有各种颜色可供挑选哦。
「全都来一份。」狻猊深谙掏钱买物,以换取更多小道消息的道理。
「您识货,马上给您包起来!」墨龟小贩手脚好利落,东西卖越多,口风越不紧,聊开了:「要是您比较喜欢坐前排一点看,明天还有一场,您今天晚上开始排队,说不定能抢到。说到排队,我这儿有整床的海草被枕,方便好收纳,卷起来就可以带着走,要漏夜抢排,不能没有它。」
「明天还有?」
「一连五天,天天用雷金锤惩治她。少主死时,那颗心都碎烂了,当然也要把凶手的心,敲个糊烂才公平!」每提少主一次,墨龟小贩就立正站好、双手拜拜,这次也没例外。
「她挨得住吗?」狻猊很克制没让声音流露狞沉。
雷金锤……小小一柄,威力无穷,能击出划破天际的巨闪,拿它来对付她,未免也……
「鱆医随侍在侧,绝不让她死,无论如何都会逼她撑满五日。」
狻猊没有疑问了,笑道感谢,掏出贝币,结清货款,东西全在下一处楼墙边,抛得麻利干净,连同悬挂唇角的虚假笑容,一并丢弃。
冷冽的严肃,凝结在紫鳞突生的紧绷俊颜上。
「我没料到这么快要处置她……」他由怀里取出一片金鳞,含在舌下,那是他向六弟家的小鮻讨来的鮻鳞。
鮻鳞带有麻痹的微毒,让食者暂时对rou体疼痛无感,他靠着它,抑制内元受创所产生的不适,痛楚没有不存在,只是用鮻毒欺骗了身体,骗它不痛,一点也不痛。
众目睽睽下,找不到出手的时机,况且有西海龙王坐镇,要嘛,不顾一切冲出去,陪她一块找死;要嘛,安安分分,站在围观群众身后,寻找救她的机会。
前一个太冲动,非但救不了人,也断送接下来的任何一丝生机。
后一个太消极,势必得眼睁睁看她尝过一轮苦头,被押回囚禁处,才有可能盼到动手时机。
云桢的死,要说他多有感伤是骗人的,儿时一块泡天池,各自长大,堂兄弟感情,真说深切到肝胆相照,也没这种交情,弱肉强食的海底世界,谁谁谁被吃、谁谁谁吃谁,稀罕吗?
他四叔被饕餮整只吞下,不吐骨头,怎不见二伯父召集众兄弟去替四叔报血海深仇,把饕餮也捉来用雷金锤打打?
他们九条龙子,彼此兄弟爱少得可怜,别提还扯到「堂」字辈去。
当然,他也不会愚蠢地夸奖延维好棒,言灵练得不错,连龙子都能解决。他会骂她,他会教她,他会叮嘱她,使用言灵前,多在脑子里转个几圈才出来……
杀了她,云桢也不会活过来,况且,她那一句言灵,真具有强大杀伤力吗?既无明确道出死法,更没有咒杀云桢的意图,云桢是龙子,即便不是龙子中数一数二的强者,面对区区言灵,他挡不过?
疑点未能厘清,就定她死罪,万一错杀呢?!
也许,私欲蒙蔽了他的眼、他的心,教他是非不清,他现在亦不想顾及其他,全心全意只有救人。
所以他站在这里,目睹容纳全城城民的大广场内,人声鼎沸。
他充满私心,在一大群吆喝着「给她死!给她死!」的城民中,仅剩他一个,默默在心里,近乎祈求,反复说道:
「别死,千万别死……」
刺耳的长哨声,哔哔作响,水炮连接施放,热闹催促着接下来进行的一切。
「窥远镜白买了……里头的水幕那么大,连凶手睫毛有几根都照得一清二楚嘛。」前方几位氐人,低声埋怨。
没错,场边几乎半天高的水幕,会将场内发生的一举一动,放大,呈现在所有人眼前,窥远镜怎及水幕来得清晰震撼?
她是被抬进来的。
两只健壮魁梧的巨螯蟹人,把她当成麻布袋扛在肩上,踏进场内——巨大的水幕,正如此详实映照。
她双手软软垂下,犹如风中细瘦青柳,随着蟹人疾走而无力晃动,她并没有昏厥过去,圆艳美眸,张得大又亮,神智清醒无比,正仰望海空,鲜少眨动。
浓赤色毒疹,密密麻麻,满布她脸上,已很难看清她原本肤色,然而她神情一点也不痛苦,对于身处此地,有些茫然迷惑。
她被放上广场中央的石台,束缚住手脚,以防她逃跑。
逃跑?!
她连动都不动了,绑着她在何意义?!
狻猊逼自己冷静呼吸,不许冲动现身,因为,西海龙王伴随一道金灿光芒,出现在至高座椅上坐定,身旁则是西海龙后,云桢的娘亲。
广场所有声音,歇止了下来,没有长哨、没有水炮,也没有义愤填膺的吆喝,众人屏息以待,要看凶手接受处罚。
场内最清晰的,仅剩龙后低声啜泣,为亡儿落泪的哀惨呜咽。
西海龙王未加多言,不屑再赘述延维恶行,袍袖挥扬,直接行刑。
场边两名男人走向石台。
一是鱆医,八只手里,提着大篮小匣,伤药丹丸全副准备妥当;另一位则是行刑的鲎人,甲脚坚硬,自身拥有的背甲足以护体,手里金亮精巧的锤子,不过两指长度,比寻常匕首更短,但相当沉,鲎人必须双手捧持,才能勉强举起。
水幕里,她仍是那副放空却清醒的模样,双眉松懈,眉心没有任何痛楚堆蹙,就像是一个娇懒丫头,赖在床上,死不肯从温暖被窝爬起来那样的神情。
雷金锤高高举起,重重落下,鲎人用尽了全力。
「喝!」
那么小的锤,那么轻的锤,总是在雷神手中引电招雷,威力强大无比,劈树树倒、劈屋屋垮。
鲎人非天人,发挥不出雷金锤所有神效,西海龙王要的,亦非雷金锤一记劈毙延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