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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站在餐桌边,在她头上揉了一把。

  她抬起头,对他笑道:“鸡汤。你今天回来得比较早。”

  这样的对白,还真像是老夫老妻。她忍不住笑意更深了。

  “反正加班又没加班费,还不如早早回家陪老婆。我先去洗澡。”他弯身在她脸颊亲了一记,钥匙搁在餐桌上,走进房间。

  方旖晴看一眼钥匙,拿起它,放回玄关旁的钥匙盒。

  他老是乱放钥匙,奇怪的是,其他东西他都能好好归位。说了他几次,沟通无效,后来她索性替他归位。

  这算他的不良习惯吧?方旖晴站在钥匙盒前,无奈地笑。

  她转回餐桌继续改作文,改了三本,他从房间出来,拿着毛巾擦拭头发,然后拉了椅子坐到她旁边。

  “我帮你改,好不好?”

  “不好,这是作文,我们两个的标准不一样,不能让你帮我改。”

  “你真是好老师。”他赞美她。“……老婆,我能帮你做什么?”

  “等会多喝点鸡汤。”她头也不抬的说。

  “是,遵命,我亲爱的老婆。”他头搁在她肩上,看着她批改作文。

  “我一时想不起来,你是怎么开始叫我老婆的?”她搁下笔,有点困扰。

  “你搬进来第一个周末,帮我做了晚餐。我觉得很幸福,像是拥有自己的小家庭,忍不住就叫你老婆了。你居然忘了?我好伤心。”他夸张捣胸。

  “我看你是爱演戏吧?”她笑眯了眼。

  放下捣胸的手,唐翌磬温柔正经地对上她的眼,笑了。

  “我是真的有点伤心,也真的觉得自己很幸福,从你搬进来那天起,我就是个幸福的人。所以,亲爱的老婆,如果我哪里做得不好,你一定要告诉我。”

  “你钥匙都不收!”她佯怒。

  他倒是笑了,轻松惬意回她,“只是钥匙而已嘛,老婆不气、不气喔。”

  “怎么不说你会改,会把钥匙收好?”

  “呃……只是钥匙而已嘛。”他还是同样一句。

  方旖晴没辙,摇摇头,低声念,“算了,拿你没办法。”继续改作文。

  他从桌上抽了本作文翻看,一会,他指着一篇作文问:“改这篇作文,有没有很难过?”

  方旖晴瞄去,是吃不到鸡腿,始终只能喝鸡汤那位女学生写的“我的家”。

  两人相视,她怔愣着没说话,他则朝她绽出温柔的笑,将她揽入肩窝,轻轻抚了抚她的背,他目光转回那篇作文,静静将内容读完。

  他放下作文簿时,她终于开口说话,语句简短。“那天其实肚子很饿。”

  “却没有胃口吃,是吗?”他理解地接了话。

  她点头,转着红笔,沉默好片刻。

  “我不是因为难过吃不下,只是觉得无奈。前阵子我看到新闻,因为滥用超音波,亚洲短缺一点一七亿女婴。那亿是多大的数字?科技文明进步,旧有的迂腐观念却没改变。”

  “我们的方老师很忧国忧民呢!真是好老师。”他温柔地说。

  “我才没那种伟大的情操。”她抿嘴抗议。

  “好,你没有,你只是无奈。”他顺着她,“旖晴,我有坏消息。”这是他今天早归的最大原因。本想晚点再说,但既然讲到这个话题,他决定顺着说出来。

  “关于我的坏消息?”

  “是,但你可以选择置之不理,我希望你置之不理。”

  她往他肩窝偎得更深。他这样说,她也猜到他想说的坏消息跟谁有关。

  “他的病……没办法了,是吧?”她说。

  “是,下午看护打电话给我,医院发出病危通知,他现在人虽清醒,但应该撑不过今天晚上,医生问他要不要加重吗啡的剂量,吗啡加到最重,人会昏昏沉沉地什么事都不晓得,他拒绝了,说他想清醒见家人最后一面。”

  听完,她闭起眼睛,空气变得凝滞,她没说话,眼眶周围有些刺痛。

  “你不去也没关系,有看护陪着他。”他感觉到她身体很轻很轻地颤动。

  “……看护不是家人。”她终于开口,声音低微喑哑。

  “是他先抛弃你们的。”他试图让她好过些。

  “我知道。”她深吸一口气,然后离开他温暖的胸膛。“我去看他。”

  他瞪着她看了好半晌,忍不住掐她的脸一把。

  “真是个傻瓜!”让他好不舍。

  她没否认,走进厨房关掉炉火,又走出来。“我们走吧。”

  “要通知你姐姐吗?”

  她摇头,“我姐上星期到澳洲工作了,不在台湾。”

  “嗯。”他朝她伸手,她的手覆上他掌心,他紧紧握住。

  两人相偕出门,一路沉默,直抵医院。

  第8章(1)

  病房门前,她抓紧唐翌磬的手,呆站好几分钟,仿佛里头有让她恐惧的洪水猛兽。

  他不催促、不动作,只是静静陪她调整心情。

  终于,她伸手推开房门,轻缓踏进去。

  床边的看护起身,朝他们点头,正要开口,唐翌磬摇头且示意她离开。

  病床上的人听到声响转过头来,有气无力却努力睁大眼睛,吐出虚弱的字音。

  “小晴……”眼眶蓄的泪,随着抖落的声音滑下。

  她没说话,往病床靠去,看护退出病房了。

  床上的老人,肌肤蜡黄,眼白也呈浊黄,干枯的身形,肿如球状的腹部,方旖晴安安静静地看,任由晦黯情绪滋长。

  “谢谢你……还愿意来看我。小晴……对不起,我真的……对不起你们……”

  方润楠断断续续的说。

  “姐姐出国工作,不在台湾。”她僵硬开口。

  姐姐出国工作,或许是最好的“恰巧”,因为她知道,面对生父的最后一面要不要来看,姐姐肯定比她煎熬。

  方润楠点头,老泪纵横,病痛的折磨远不及弥补不了的愧疚,他不知道如何开口求女儿原谅,却又极度渴望在最后关头得到谅解--

  “你姐姐……上星期来看过我,跟一个男人。”

  方旖晴很讶异,她没听姐姐提过。

  “她希望……我别再打扰你们,我知道……我知道我没有资格求你们原谅……我知道你们恨我……可是我……”他呻吟一阵,从骨头传来的剧疼,让他好半晌说不出话。

  看他握紧拳头,像在忍耐极大的痛苦,方旖晴觉得自己被切割成两半,尚有良知的她正问着另一半冷酷的她,为什么不让生父好过一点?

  她没说话,抿紧唇,面无表情。

  人,最早的记忆,是从几岁开始?

  生父被病痛折磨,但此时此刻,她却被深埋的回忆折磨……

  生父那双手,曾经如何痛打妈妈,她其实都记得,只是从未对姐姐承认过。

  她忘不掉,他拿勾铁卷门的钢条,往妈妈的头一下一下地敲,他的脚还踹着妈妈的肚子,嘲笑妈妈是个生不出儿子的贱货!

  那时,她才一岁半吧?走路还不稳,她很想救妈妈却怕得动不了,因为妈妈一直流血,姐姐哭着要救妈妈,却被生父用力摔到墙边。

  生父指着她和姐姐吼,骂她们跟妈妈一样是贱货、是赔钱货……

  她记得,什么都记得!

  那天,是她这辈子最黑暗、最漫长的一天。

  施暴后,生父将她们赶出家门,隔壁好心的叔叔送妈妈到医院,妈妈住院好久,邻居叔叔后来变成她们的爸爸。

  妈妈出院后,她们搬到别的地方,日子才变得比较好。

  她记得,都记得,关于那些恐怖的暴力、难听的叫骂。只是,她很小就懂得,想要好好过日子,就要学习遗忘。

  她以为自己忘得一干二净了,可是现在,看着生父油尽灯枯躺在病床上,那些关在黑暗里的记忆全出笼了。

  对他,她喊不出一声“爸爸”。

  她唯一的爸爸,是那个救了妈妈、救了她和姐姐的爸爸,会带她们去吃红豆棒冰、会把她们抱在怀里哄,说她们是世界上最漂亮的小公主。

  这个男人,不是她们的爸爸,而是她跟姐姐最想忘记的梦魇。

  “小晴,对不起、我对不起你们,请你原谅我……求求你……”

  “……你让自己好过一点吧。”她终于勉强开口。

  “你能不能原谅我?”

  空气凝滞,只听得到方润楠沉重呼吸,与哽咽哭声。

  “我原谅你。”方旖晴道:“你让自己好过点,我请医生帮你打针,好不好?”这是她仅有,能用在生父身上的怜悯了。

  “好……谢谢你……愿意原谅我……”

  方旖晴离开病房,朝护理站走,依旧是面无表情。

  病房里,只剩唐翌磬与方润楠。

  “拜托你,好好照顾小晴……”

  “你真是个自私的混蛋!”唐翌磬转身,也踏出病房。

  片刻后,医生、护士进来,将针剂打进点滴,沉默的离开。

  方旖晴站在病床边,看生父闭上眼睛,半小时、一个小时过去,直到方润楠最后一个呼吸停止。

  她呆怔,听仪器不停鸣响,然后,她茫然地看向一旁的唐翌磬。

  她不晓得自己的表情有多可怜兮兮,只知道自己再也没办法留在这里,她近乎哀求的说:“对不起,你可不可以帮帮我?我想、我想先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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