巧儿不留情面的抽回被他紧握住的手,迳自坐回自己的位子上,拿起笔,开始自己的工作。
这就是她,在这窑场里,总不太搭理人。
“二爷,小的替巧儿向你赔罪!”曲老在一旁忙不迭的说,“巧儿才来没多久,所以很多规矩不懂,二爷大人大量,可千万别跟她计较。”
唐文禹没有回答,目光直勾勾的看着她。这是他再熟悉不过的一幅画面,在唐窑里,他就这么看着她度过无数个日子。
他走到了她面前,“宁心……”
“我叫巧儿!”她打断了他的话,冷着脸抬头看着唐文禹,丝毫不掩饰对他的厌恶。
“巧儿?”唐文禹轻声的重复,“你叫巧儿?”
巧儿狠瞪他一眼,嘴一撇,懒得回话了。
“二爷,”曲老跟到了唐文禹的身旁,“难不成你认得巧儿?”
唐文禹沉默了一会儿才答,“她长得极像一个人!”
“是谁?”曲老的语气有些高昂了起来,就连巧儿也停下工作,抬头看着他。
“实不相瞒,”曲老继续道,“约一年多前,大人与夫人从京里返乡的途中,在雪地中发现了昏迷的她,这丫头也算命大,遇上了我家夫人医术了得,及时救了她一命,不然她早一命呜呼。但没料到她醒了却忘了自个儿是谁,大人和夫人看她可怜又孤苦无依,便好心带她回府。”
“原本我家夫人要收她在身边当丫头,她自个儿却想在窑场里干活儿,夫人当初以为她只是说着玩,过不了几天就会吃不了苦的想要回郎府,不料这丫头竟真有双巧手,那勾勒素坯、上釉一点都难不倒她!”
“当时大人大喜,说是捡到了块珍宝,就作主给她起了一个名字叫巧儿,就因为她的手巧。难道二爷真认得她?”
他当然认得她!他至死都不会忘记她,只不过——她却忘了他。
老天爷开了什么样的一个玩笑,他几乎忍不住想大笑,他身中剧毒至今无法可解,随时可能撒手人寰,而她竟然把他从记忆中彻底抹去,就像此生从未认识过他。他缓缓的蹲下。
他的举动使她微惊,她飞快的拉开自己与他之间的距离,一脸谨慎的望着他。
见她瞪视着他的陌生眼神,唐文禹的嘴角扬起了一抹高深莫测的笑痕。
这或许是最好的结果,忘了他也好,他在心中一叹,这样她就不会再难过,不会再因为他的离世而流下伤心的眼泪。
他专注的目光打量她的全身上下,心中有说不尽但又说不出的爱与愁,对她的关注之情全写在他的眼底,但是他没再轻易表露出来。
“你在这里快乐吗?”
“跟你有什么关系?”巧儿的声音很冷,面无表情瞪着他,“曲师傅亲自带着你,还称你一声二爷,巧儿知道你的身份肯定非富即贵,但无论你是谁,请你走开,别打扰我的工作。”
“这是当然。”他柔声点着头,“失礼了!”
为了不打扰她,他果然起身退了一步,静静的站到了她的身后看着。
她忘了一切,但却依然记得她最喜欢的画坯、上釉,看着她专注的模样,一切仿佛没变,但他知道,一切全都不再一样了。
“二爷,难不成你真认得巧儿?”曲老在一旁问道。
唐文禹沉默许久,最后移开眼神,淡淡的说:“不认得。她不过长得像极一个我熟悉的人,不过,她已经死了。”
在说出这一句话时,他的心头不再是沉重,而是带着苦涩的释然。
曲老叹口气,“原来如此,小的还以为找到了巧儿的亲人。这丫头虽然拥有一手好功夫,但是不爱笑又总爱板着脸,小的想,该是她失去了记忆才会变得这副模样,若是想起了过去,她该会开心些吧!”
不爱笑?唐文禹的心被重重一击。他永远记得他爱的宁心有张爱笑的脸,但是她现在不笑了……凝视着不语的她,他的心微痛。
此时前头响起了吵杂声。
“该是大人回府得知二爷来了,所以又急忙赶回窑场。”曲老连忙道,“请!”
离去前,唐文禹深深的再看了巧儿一眼,脸上带着一抹一闪而逝的哀愁。
她自始至终没有抬头再多望他一眼,心中一股复杂情绪升起,无法言喻。
但至少她安然无恙,他终于能放下那颗焦虑的心。
最终因为她,他选择留下来。
第5章(1)
唐文禹答应了郎宁的请求,决定出手相助郎窑渡过这次难关。除了宁心在此之外,最重要的是,郎宁夫妇救了宁心一命,而他得还这份恩情。
他得知除了有家眷的工匠都住在窑场外,其他都住在窑场后头不远处的楼房里,他只有一个要求,便是要跟着工匠一起住在里头。
郎宁原本不认同,就怕怠慢了他,但是他丝毫不以为意。
他向来跟工匠平起平坐,他们能住的地方,他自然也能住在里头,更何况宁心也住在这里。
他并不打算与她相认,只想要知道她一切安好,天天能看着她,他便心满意足。
天还未亮,唐文禹就已经起床梳洗。窑场里灯火通明,因为要看顾火候,所以早晚窑场里随时都得有人守着。
从房里走出来,他独自走向通往窑场的小径。他的身子能拖到什么时候他也不清楚,不论留下来的原因是什么,他既已答应了郎大人要替他完成那对六尺高的瓷瓶,就不能浪费任何一丁点的时间,若是还未完成前他便倒下,到时还恩不成反而害了郎大人。
在小径旁的角落,他发现有个人儿坐在一颗石头上。
他定眼一看,宁心?!他有些意外会在这个时刻遇上她。
他脸带微笑的走了过去,居高临下的看着她。
低着头的巧儿视线正好对上一双男人的大脚,一抬头,正好看到他带笑的脸,她一惊,从石头上跳了起来,转头便走。
“巧儿,”他急急唤她,“怎么走了?难不成还在为昨日的事生气吗?我向你道歉。”
他的话使走开了好几步的巧儿忍不住停下脚步,微侧过头,晨曦照拂下她脸上难掩狐疑的瞅着他。
“我是诚心诚意向你道歉!”她下意识躲开他的举动令他感到伤怀,但他脸上依然带着浅浅的笑。
巧儿沉默了一会儿,久久才说:“我知道你是谁。”
她的话使他的心一突,“什么?”
“昨儿个你一走,大伙儿都在谈你,”她小心翼翼的盯着他,“你是唐王府的贝子爷——大伙儿都管你叫二爷,你叫唐文禹,兄长是王爷,长姐是个贵妃娘娘,你年纪轻轻却拥有一身烧窑的好手艺,并掌管唐窑。这次来此便是要协助郎窑完成送京的那对六尺高的瓷瓶贺礼。”
听完她的话,唐文禹不禁轻叹口气。他还以为她想起了什么,原来只是那些对他身份的谈论。
“你的身份特殊,是贝子爷,又是郎窑的贵客,所以不管你做了什么都不该向我道歉,”巧儿冷嘲热讽的续道:“再说,你是皇亲国戚,而巧儿不过是个失忆的丫头,二爷一个不高兴,随时都可以要了我的脑袋!”
唐文禹闻言失笑,“这是谁跟你胡诌的?我虽是个贝子,但对要人脑袋的事从不感兴趣。”
她耸了耸肩,对他的话不置可否,脚跟再次挪动,似乎迫不及待的想要离开这里,远离他。
“别走!”见状,唐文禹情急之下伸手阻断她的去路,“是我打扰你,所以该走的是我,不是你!”
巧儿直勾勾的看着他,眼底闪着没有说出口的不解,似乎被他的态度搞糊涂了。
一个高高在上的皇亲国戚,实在不该花时间跟她这平民百姓交谈,而且他该做的事是叫她滚开,而不是他自个儿走——
她沉默思索着,看他真要转身走开,那么她确实没必要离开,她再次坐回石头上,从自己的衣襟里拿出一颗馒头,咬了一小口。
唐文禹的眼角注意到了她的动作,忍不住停下脚步。
“难道这偌大的窑场没有厨娘给顿温热的饭菜?”心中有股怒气倏地往上冒,他再次走回她面前,“竟然让你在这里啃馒头!”
巧儿惊讶于他的去而复返,再次从石头上跳了起来。
“别怕!我不是生你的气,而是,”他叹了口气,“看来这郎窑实在亏待工匠。”
“天还没亮!”她开口丢出四个字。
“什么?”
“天还没亮,”巧儿不太情愿的解释,“厨娘还没准备好,但我饿,所以就拿昨天的馒头吃。”
“昨天的馒头?”他一听,立刻拿走她手中的馒头,“别吃了!吃坏肚子怎么办?”他认定她是宁儿,舍不得她受丁点的委屈或虐待。
她眉头一皱,一把抢了回来,将馒头紧紧护在胸前,“能吃饱就已经谢天谢地了,哪会怕吃坏肚子,只有你们这种皇亲国戚才会在乎那些不重要的事,我只是个贱民,有得吃就很感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