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了一批黄绦军,来了一批黑革兵,现在青绥兵也朝此处驰来,三番雨次的铁蹄蹂躏,这块小小上地,近乎寸草不留,简陋屋舍的门窗,早在第一批士兵强取财物时便被踹破,还来不及修钉重整,新的侵略者又来。
不消片刻,镇外果然来了千百匹骏马,团团包围住小镇,巨大叫嚣搦战声,连屋瓦亦为之撼动震颤。
负屭眼看屋瓦震落灰尘,尘烟上窜,再变成漫天箭雨,倾泄而下,强劲风势伴随羽箭疾驰坠落,一根根羽箭穿过他的身体,碰触到他时变回白烟,侵透出去时再恢复为锋利凶器,射往小小荒镇。
不时传来中箭的哀号,有老有小,有男有女,毛骨耸然的破空声响,不曾停止不来,仿佛要将小镇里所有有性命之物,赶尽杀绝。
「够了!」负屭凛然斥责,连结於双掌的长剑同时挥起,他不要再看见这个幻境,他甚至没有转身的勇气,去看箭雨肆虐过後的惨况!
他扬剑,劈砍困住他的虚幻迷境,剑身划破烟幕,倾落箭雨的苍穹被剑气刷地削开,里头是更多更浓的白雾。
他驰进雾里,扑面迎来的,是飘飘落花,缤纷的粉,洁净的白,鱼姬站在花树底下,捡拾花瓣,准备酿酒工作。他与鱼姬交错而过,她幽幽叹气声,滑入他耳内,他没止下脚步,继续穿透云雾——
酷烈的骄阳,在没有遮蔽物的原野间,大肆投射灼人热息,鱼姬顶着斗笠,为下田工作的农人斟茶备饭,身旁有个老农,正在劝说她嫁给他的小儿子,老农反覆地说着:「姑娘的青春怎堪蹉跎?好不容易前年战火终於停止,开始要过安稳日子,有个男人在身边保护你,总好过你流离失所,没个依靠呐……」她只是笑,轻轻摇头。
负屭想停步,但烟雾反倒强卷着他走,黄叶沙沙,微凉的风,拂落满梢秋意,她跟随几个妇人在河畔掏蛤,妇人说着:
「小鱼,你到咱们这村里应该也有五年了吧?你瞧起来一点都没变,算算今年已该二十好几,有没有看上咱村里哪个少年郎?教书的许先生每回见你就会结巴脸红,我看他很中意你,要不要林婶替你做个媒?」
她仍是摇头,回说她在等人,妇人又道:
「等?该不会是等七、八年前上了战场的男人吧?唉,傻姑娘,能回来早就回来了,不能回来代表着他回不来,你能等他多久?等不到,难道一辈子给这麽虚度掉吗?」
负屭没能听到她回答,又来到另一幕另一景,白雪皑皑,已不是掏蛤的祥和小村,她身裹着不厚的裘褐,呵出白烟,忍不住寒意侵袭的颤抖,在一处老旧小草屋前,兀自眺望。
「……负屭,你找得到我吗?我已经没在你当初替我安排暂居的地方,你会不会来了却寻不着我?负屭……我不是故意跑远,实在是发生太多事情,我不离开不行,每到一个地方,我不敢久待,我不像人类寿短,我几乎没有改变容颜,他们一定会发现我很奇怪……你可以找到我,无论我在何方,是吧?负屭……不要让我等太久,我有好多话要同你说……」
负屭大声喊她,声音消散在烟雾里,连他都听不见自己的嘶吼。
又是一个春景,夏季到了,秋叶旋绕,冬雪飘扬,四季轮动不休,她走在那些景致里,穿梭於繁花锦簇、热阳辉耀、瑟萧秋风,以及寂寥纷雪,度过年年月月。
身旁人类来来去去,她不敢与他们深交,总是只待几年便走,她开始有了假名,自称姓鱼,名芝兰,认识她的人类喜欢喊她一声「小鱼」。她与谁都好,成为朋友,她的美貌,带来许多麻烦及觊觎,先前企图染指她的那位大少爷并非唯一,无论她到了哪里,皆有人想为她说媒,也遇过男人爱慕示好,刚开始,她会婉转说着她在等人,到後来,她不那麽回了,等待两字,不再挂於嘴边,她仍是拒绝任何人的感情,维持着爱情方面冷若冰霜,友情方面好聚好散。
她夜里不再流泪,不再喊出他的名字,如同她也不再倚窗望月,像个傻子,喃喃低语对自己说话。
她不再说着:负屭,不要让我等太久。
她不再说着:负屭,快些回来。
他无从分辨这是从她上岸多久以後的事,十年?二十年?五十年?八十年?
四季变换的速度及次数,他已算不出来,算不出……她的寂寞,持续了多久?
她在陌生的陆路上,被迫成长和求生,吃尽苦头,嚐遍艰辛。可怕的是,支撑她咬牙忍耐下去的力量,最终却是将她推落绝望深渊的元凶。
与负屭错身重叠过的鱼姬有无数个,或哀,或喜,或强颜欢笑,或淡淡吁叹。
她遇过对她心怀不轨的人,也遇过疼她如亲生儿孙的善良长辈,她辛勤工作以换取温饱,不求富裕发达,亦不想成为旁人眼中能干精练的伶俐姑娘,她只想安稳平顺地度日,她经历过战乱、饥荒、疫病,也面临过祥和、富足和国泰民安。
她怀念着海,已经回不去的故乡,她後悔舍弃一切,踩上人界陆路,没说出口的,似乎该是她後悔认识了他,害她落入进退维谷窘境的男人。
负屭伸手碰触每一个在他眼前经过的她,他抚摸不到她,这里的她只是轻烟,只是幻影。
「我不是故意放你一个人孤伶伶在这里。」他的手指几乎要抚上眼前眸光幽寂的她。这一个她,受雇於一间食堂,负责数十篓蔬果的清洗削皮工作,她脸上有浅浅红掌印,是方才被一名同在厨房工作的年轻姑娘故意挑起争执而掴下的巴掌,起因是姑娘心仪的灶头对鱼姬特别关爱照顾,以致於引发姑娘强烈的妒意。
指腹穿透她颊上红痕,她与先前每一个她一样,破散消失。
「我不想忘记你,从来都不想……」
下一个她,受雇主斥责而低垂螓首,同样在他指尖可及之处,变成烟。
「我现在才来,还可以吗?太迟了吗?你仍愿意等我吗?」
再下一个她,离开了食堂,继续她的流浪。
她重新遇见新的人群,适应新的生活,身上仅有的钱财却遭扒手偷光,茫然站在陌生的城镇,不知下一步该如何走,直到一个美丽女子对她伸出援手,将她带进一间当铺,聘雇她在当誧里做份小差。虽是婢女,吃食衣着皆远胜於她先前任何一个工作,当铺当家脾气虽古怪,倒也不至於迁怒小婢女,铺里婢女们性情良善,待她极好,她在这里笑容多出许多,而且,当铺保护着她,不让她受到外人欺负,觊觎她的男人也只敢避得远远,不敢动手动口调戏她。
浅蓝衣袂飘飘,她故意不施脂粉,不点朱唇,不特立独行,在一群蓝衫婢女之中,仍是灵秀突出。缀钿乌丝,在纤挺背脊後方弹动飞舞,她就像个豆蔻年华的妍丽姑娘,越发致美。
负屭与这个她穿身而过,和烟雾相融的感觉是冰凉无温,极似他奔入天际云朵里,扑面所感受到的沁寒。
另一个她,坐在岩上,长发披溢如浓墨,泄下了胸口及腰际,在岩上蓄积为一泓发泉。她穿着他的雪白外褂,衣摆掩至她踝间,仍是露出底下一双裸裎美腿,白玉无瑕,清透得发光,三三两两的金鳞点缀,像星辰闪闪映辉,脚掌旁侧,还有薄薄小片鱼鳍煽动着。
他不敢碰她,她笑得太美太美,弯弯的月眸及粉唇,瞅着他,没有眨眼,他不想破坏此时的她,不要看她化为一阵轻烟散去。
「我来接你回去,好吗?」
他问。明知道她是虚影,他仍是问。
我来接你回去,好吗?
这句话,迟了百年。
我来接你回去,好吗?
她等他这句话,等了百年。
她伸出柔荑,轻软细语,上前抱紧了他:
「你回来了。我在等你,等了好久……」
她在他的胸坎间,真真实实,暖得像怀中之玉。
她,没有消失。
终章
她在延维的幻境里,看见负屭与过去每个她相遇的情形,她虽然试图呼喊负屭,他仍是听不见她的声音,她只能悲哀凝觑着他,见他恼悔,见他揪心,见他自责不已。
她想告诉他,都过去了,他不是存心负她,这百年之间,他是受困於延维的言灵术力,被迫忘掉她。知道真相後,她释怀了,真的,她无怨无尤,因为她十分清楚,这个男人当年为了救她,付出多少心力和代价。
直到负屭开口说话,说着——
我不是故意放你一个人孤伶伶在这里。
我不想忘记你,从来都不想……
我现在才来,还可以吗?太迟了吗?你仍愿意等我吗?
她瞧见负屭直勾勾向她走来,挡在他们中间的虚幻身影,一个接着一个消失,他越来越接近她,嗓音越来越清晰,迷雾渐散,他终於站在她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