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片云,不只大,还始终没散开,笼罩在那儿,动也不动。
小鱼姑娘仰头瞧了会,又收回视线。「云本来就是千变万化,现在是一大片,一会儿风刮来,便成了零零散散,形成另一种味道。」
「我只是一时以为天怎麽暗了下来。」嗯哼。陈府管事回神,停顿的步伐再开,领着这个有胆撕下聘医榜纸的黄毛小丫头,往後庭林院挪挪去。
陈宅宛若一座小型城镇,院落美轮美奂,一殿一楼相连,看似小巧,房与房之间紧依成形,条条路径铺石砌砖,一旁蜿蜒着水道,流泉潺潺,数朵花红粉瓣坠跌其中,随流水飘去,每一处洞门都区分两样风情,小鱼姑娘已数不清看见多少美景,她却不如任何一位踏进此地的乡巴佬,总得久久惊呼数十回。
陈府管事对此多少有些意外,陈老爷爱好炫耀,撒钱造景可谓毫不手软,故意将自宅妆点得富丽堂皇、斗巧争奇,就是希望无论何人,只要进到宅邸内,便会连声赞美,没料到这位小鱼姑娘,好似对身处奇景之中完全无感,也不新鲜好奇地四下张望打量。
她目不斜视,温驯乖巧,跟随在他身後,一心只想往後庭林院的大池塘去看龙鲤,彷佛除此之外,任何事都引不起兴致。
真像个小老头子……
应该这麽说,她神情不见鄙夷、没有轻蔑,倒像她见过比陈府更华丽震撼的院落豪宅,一个年轻穷丫头,怎可能有这种见识?
八成是吓傻了吧?陈府管事自我说服。
「你瞧见那几盏石灯没?」他随手指去,「里头不是随随便便摆些燃油,而是一颗颗拳大的夜明珠。」陈府管事不懂自己为何想向这名小姑娘炫夸府邸处处财大气粗,兴许没看见她的惊叹,令他颇觉不悦。
没有尖叫,没有惊奇,只有小鱼姑娘稍稍挑高那对不带攻击性的漂亮眉峰,像正有礼客气地反问:看见了,嗯……然後呢?
陈府管事好想押着她凑近点看!夜明珠!是夜明珠耶!想当初他听从老爷命令,采买进来数十颗高价珍物,一打开锦匣,可是被这些漂亮夜明珠给震慑得愣呆久久,大嘴圆张,发不出半句声响,像是没见过世面的兔崽子,这这这个小丫头太不给面子了吧?!
「你要不要凑近一点看?」对寻常老百姓而言,「夜明珠」这三字等同于天庭仙桃,只听过,没看过!
「我想去看那条生病的鱼儿。」小鱼姑娘显然对鱼的兴致多过於珍贵夜明珠,朝陈府管事露出好抱歉的微笑。
「……」陈府管事一时无言,神情变得有些憨,他听见自己还试图说服:「是夜明珠……不是弹珠耶……你看一下嘛……」
献宝之人,最害怕遇到不识货的家伙。
他的一头热,浇熄在笑起来淡淡、说起话轻轻,却对周边用钱财堆砌而成的美景一无所感的嫩丫头身上!
「再不然我带你去瞧一株千两的牡丹!」陈府管事不死心。
「谢谢。」小鱼姑娘客气甜笑,眉眼真诚含笑。「我想看生病的鱼儿。」
他被打败了!被那双清澄无瑕的眼眸给彻底打败了!
「这、这边走。」陈府管事不得不放弃,终於接受世上有一种人,是可以做到目不斜视,不去理睬自己正站在多「昂贵」的林园中,看见平常人终生难觑一眼的绝色美景……
小鱼姑娘正欲举步跟上陈府管事,忽然感觉一道目光紧锁着她,她左右挪动螓首,不见身旁有人,可灼灼视线依然笼罩而来,锐利如剑,教她一阵森寒,由脚底窜起莫名凉意……及一丝尖锐刺痛,仿若丝履里卡了根小刺,紮进了裸足,令人瑟缩的疼。
她找不出目光从何而来,可很清楚并非她的错觉,当真有谁正盯着她瞧,那种充满打量探索的方式,很难释怀或无视。
「鱼姑娘?」陈府管事垂头丧气地前行约莫六、七步,发觉她没跟上来,停步唤她。
她歉然一笑,连忙跟上,试图忽略被人紧盯的不适感觉。
尚未见池,已闻水气,踏出迂回华廊,迎面碧玉青柳成荫,蒙蒙如大片绿纱,在风中款款摇曳,娇姿绰约,伫足于池畔。
池,或者说是辽阔小湖更贴切。
陈府後庭,完全耸建於日芒闪耀的潋灩湖面上。
湖心园、湖上桥、湖边石舫,绕湖游廊,俨然水上人家的景致,只是更显陈设富丽、如诗如画。
有位白衣公子,醒目地蹲坐在湖桥旁侧一处没入水面的石阶,与谁说着话,他下一举动,惹来小鱼姑娘难得的扯喉扬声大喊──
「请不要那样做!」她奔跑起来,绕过一曲一折的蜿蜒游廊,再三重复呐喊,直到白衣公子听见,停下动作,坐挺身躯回视她。
好不容易走完美虽美矣,却费事麻烦的曲廊,还有好长一段湖上桥要跑,当她抵达白衣公子面前,早已是气息淩乱,满脸通红,似极了扑上薄薄一层胭脂,那样好看。
「怎、怎麽可以用这种方式这种食物喂食鱼儿呢?!」吐纳尚未平复,她便急忙说话。
白衣公子满脸错愕,茫然看着自己手中所捧那一大碗色香味俱全的饭菜。
「这是……八宝鲜莲冬瓜盅,是田鸡肉及虾仁,全是鱼类喜爱的食材……」他想解释,这可不是馊水残羮那类的「这种食物」。
「鱼类喜爱田鸡肉和虾仁没错,但并非炖煮过後,加油加盐烹调之食,何况你碗里还有油腻重盐的干煸膳鱼及红烧肉……」她瞧瞧水面,果不其然,湖面上淡淡浮有一层油脂。
「金儿最近食欲不好,我特地请厨子为牠弄些味道重的菜肴……」白衣公子温文的嗓音满是不确定:「这样做,错了吗?」
「金儿?」她很快便明白他所指为何,一条姑娘臂膀粗长的金色龙鲤,奄奄一息地浮游着,不一会儿,鱼肚朝天,好半晌才又翻回去,连拍动鱼鳍都很吃力。她没多想,衣袖一撩,探手抱着脱力的鱼儿,不敢贸然把牠抱出水面,而是轻轻托住牠,挪到水面稍稍乾净点的左侧。
「这池水,对鱼儿来说太过肮脏,有没有别处小池能暂时安置鱼儿?」她忙不迭问。
陈府管事立即道:「东厢那里有一个,可是很小,只用来种几株荷……」
「水质清浊呢?」
「府里引进的山泉,最头先就是流进那儿,才分支到其他各水路……应该算乾净吧……」
「好,去找府里最大的木桶来,你来帮忙。」她指示白衣公子,待陈府管事匆匆取来一只洗菜大盆,她舀满水,将龙鲤金儿放入,龙鲤本欲挣扎,她放软声,抚摸着一小部分溃烂背鳍,说道:「好孩子,我是来替你治病,忍一忍,别因挣扎而弄伤自己。」
说也神奇,金儿不知是病到无力,抑或受她安抚,温驯地躺在大盆内,慢慢划水,小口蠕唇。
「搬过去你说的那处小池,要注意,尽可能维持木盆平稳,过度晃动会惊吓到鱼儿,还有,到了小池,不可以贸然把鱼儿倒进去,水温差异太高,鱼儿受不住,先连盆带鱼置入小池,让牠适应──」她边交代,陈府管事和白衣公子只能照办,沿途几名仆役上前帮忙,她拉住一位年轻女婢,讨了盐,以及一个炭盆。
好不容易抵达东厢小池,龙鲤适应了两池温差,可以从木盆倒进池中,她伸手探探水温,将炭盆摆至水内。
「你这样做……是想煮熟我的金儿吗?」
「我只是要将水温调高些,让池水温暖。」说着,她拿捏盐量,撒了些进池,怎麽看都像是……煮鱼汤吧,要不要来点葱花呀?!
第1章(2)
「鱼儿姑娘……你让我们大家忙了一阵,行是不行呀?」陈府管事问出在场众人的心底疑惑。
她没给明确答案,只道:「这一两日,不要喂食牠,我明早再来,带些鱼儿用的药替牠抹上。」
「一两日不食?牠会饿呀……」白衣公子正是陈老爷的宝贝爱儿,也是爱鱼成痴的那一位,面露忧心及不舍。
「请别担心这个小问题,鱼儿生病时,同样不进食,无论你拿多美味的膳食,强扳开鱼嘴硬塞,牠也会吐出来。」
白衣公子脸色微赧,明白她所言,正是自己刚才在做的蠢事。
「原本那个池水,对所有鱼儿都已不适合生存,必须重新换水,日後,鱼儿饵料请归鱼儿饵料,过多易造成池水混浊,滋生病菌,一日一次便足够了,也决计不可将人类菜肴倒进水中,菜肴上的油腻浮满池水,鱼儿无法呼吸,公子的美意会变成鱼儿的折磨。」小鱼嗓儿柔软,不见责备,只有陈述。
「原来如此……」白衣公子受教颔首,脸上没有恼羞成怒,倒颇具风度。「对了,还未请教姑娘是?」
「我姓鱼,大夥唤我一声小鱼。」她轻笑福身。即便她此时看来有些狼狈,双袖透湿,蓝丝水袖密密紧贴纤细膀子,衣裳同样湿濡大片,虽不至於春光外泄,倒也称不上得体,偏偏她婉约笑靥、粉嫩双腮,以及珠白贝齿,皆使她看来不减那分灵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