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事能开玩笑吗?对了,村长办公室在哪?我有点忘记了。”她左右探看,有股期待,却也有着前途未明的担忧。
“村长办公室?”刘忠孝想笑却不敢笑出来,这下可好玩了。
“老村长应该卸任了吧?”
“卸任了,前年就换人当村长,就在我们国小旁边的村民活动中心。要我载你过去吗?”萧淑女虽然已经嫁了人、生了孩子,不过还是这么的青春美丽,刘忠孝的双眼熠耀着光采,那是想要看好戏的神情。
“不用了。我先回家,谢谢你。”
“你才刚回来,有什么需要,随时来我的机车行找我。”
萧淑女当年在台北结婚时,刘忠孝可是有收到帖子的,可惜人虽到了婚宴现场,却没能喝到喜酒。
“一定会需要到你的,到时你就不要嫌我烦。”
她笑着告别刘忠孝,一手抱着女儿,一手拉着登机箱,在艳阳下走了将近十分钟的路才回到家。
看着眼前这栋将近三十年的老房子,斑驳的外墙、脱落的油漆,一楼窗户的玻璃还碎成了蜘蛛状,幸好没有青苔满布,否则就跟鬼屋没两样了。
这是她的家,在她离开七年之后,她终于回来了。
她用手背抹去额上的细汗。她早就有心理准备,这房子的状况不会太好,可是一看到这样的情形,还是让她感到措手不及。
她拿出珍藏在皮包里的钥匙,正准备打开大门时,突然一道苍老的声音从右侧传来:
“小姐,你找谁?那里没人住啦!”将近八十岁的欧巴桑是连年弘的阿嬷,大家都尊称她一声村长嬷。村长嬷一头银发,手里摇着扇子,缓慢地走过来,眯着一双满布鱼尾纹的老眼上下打量着。
这种连栋式的传统旧式透天厝,门口有着相通的骑楼,有的人家规画成停车位,有的种植花花草草,不过都会摆出几张椅子,方便大家串门子聊天。
大热天的中午,大家都躲在屋内闪躲炙阳,突然的声音让萧淑女吓了一跳,手里紧紧牵着一只小手。
“我……”她睁大眼一看,眼眶微热,唇角仍是笑开来。“阿嬷,我是淑女啦。”
村长嬷的表情从迷惑转为恍然大悟,情绪微微激动。“淑女,你真的是淑女?”
“嗯。”她点头。“我是淑女。”
“妈咪,我肚子饿了。”小小手摇晃着萧淑女的手,小脸透着不适的白皙。
“婷婷乖,叫阿祖。”阿祖是台语发音,在这个传统的农村社会,大半以说台语为主。
萧静婷绑着两条可爱的麻花辫,尽管肚子饿得头昏眼花,还是很有礼貌地跟着喊:“阿祖。”
村长嬷的表情在瞬间变得僵硬,语气更是直冲。“我没有这么好的福气。”
“阿嬷,好久不见,你看起来还是这么勇健。”她不在乎阿嬷的冷言冷语,笑容跟头顶的大太阳有得比。
第1章(2)
村长嬷的语气仍淡。“好几年没回来,怎么突然回来了?”
萧淑女浅笑。在她下定决心要回来故乡时,就已做好了心理准备;况且这个村子这么小,想瞒也瞒不住,倒不如一开始就说明白。
“阿嬷,我离婚了,没地方可去,只好带着女儿搬回来。”
她笑看村长嬷的嘴巴像含了颗卤蛋,就如同稍早之前刘忠孝受到的惊吓般,这种感觉还挺不赖的。
村长嬷不知是太震惊,还是因为萧淑女说得太大方,有着几许尴尬,嘴里微斥:“离婚又不是什么好事,讲这么大声做什么。”
“的确不是什么好事。”她嘀咕。
村长嬷看了婷婷一眼,没多说什么话,移动福泰的身躯,慢慢踱步走回自己家。
她悄悄在心里叹了口气,脸上仍带着笑意。
“妈咪,那个阿祖好奇怪,她好像不高兴?”婷婷的小嘴扁扁的,一大早就起床赶火车,害她刚刚晕车,把肚子里的食物全吐光了。
“阿祖没有不高兴,是天气太热了。”
她这才发现钥匙还在手上。突然间,她似乎已失去打开大门的勇气。这是一段不算短的岁月,足够让婷婷从出生到即将上小学。
她对自己的反应嗤之以鼻。这是她从小到大住的房子,只不过是打开这扇大门而已,哪有什么困难的。
况且,她的宝贝女儿现在很不舒服,她得赶紧将行李先拉进屋内,然后将女儿给安顿好。
她转动钥匙,久未开启的匙孔让她费了好大一翻工夫才转开,大门咿呀一声打开,霎时阳光穿入,清楚照亮满室的尘埃。
墙壁的漆面有部分已经产生壁癌,她甚至看到几只蟑螂在眼前逃窜。当初要离开时,她将大件家具都盖上了防尘布,但经过了这么多年,这地方还是得要彻底打扫及整理才有办法住人。
婷婷有过敏症状,也有异位性皮肤炎,这样脏污的空间可不能让婷婷待在里头。
因此,她只能将登机箱拉进屋内,放下背后的大背包,只留下斜背的帆布包,然后将大门锁上,转身抱起婷婷。
“妈咪,我们不进去休息吗?”
“妈咪先带你去找吃的。婷婷想吃什么?”
“吃麦当劳。”
为母则强,她不会轻易被打倒的。她的唇角含着母爱的浅笑。“这里没有麦当劳,得到我们刚刚下火车的地方才有。”
“那面面好了。”婷婷很懂事的不吵不闹。
她的手臂越来越强壮,已经练就独臂就能抱起女儿的好功夫。“婷婷又长大了,妈咪快抱不动你了。”
“那婷婷下来自己走。”婷婷挣扎着要下来。
“婷婷最乖了,等吃饱饭,婷婷有力气了,就自己走,好不好?”
“好。”小婷婷趴在妈妈的肩膀上,双眼微闭,她实在是累坏了。
多年来,她一直想踏进这里,却走不进来,除了去镇上的灵骨塔为亡父上香,她从不敢踏进河东村一步。
这一步,她足足储蓄了七年的勇气。
毕竟年轻时她愧对这个村里的某个人,她成了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
近乡情怯啊!
刘忠孝给了她大大的笑容,而村长嬷没有出言骂她,已经是给她很大的宽容了。
她顶着大太阳,抱着软绵绵的女儿走回商店街。
女儿是她勇气的来源,不管未来如何,她都不会退怯,所有的苦果由她一人来承担;放下傲气及自尊,曾经失去的幸福,她一定要为女儿找回来。
她是萧淑女,曾经天不怕、地不怕的萧淑女,她会带着年轻时的战斗力,再次为自己及女儿奋力一战。
***
连年弘是两年前才当选的新科村长,以二十六岁的年纪就当选村长,靠的是他父亲的庇荫。
连年弘的父亲在河东村已担任五届村长,以勤奋忠厚的形象深得村民爱戴,就算有人出马来竞选,仍不是老村长的对手。
直到前年老村长因健康不佳,将棒子交给长子连年弘,以一人当选、两人服务的热忱,连年弘果真不负众望,吸收父亲的所有票源,以所向无敌之姿高票当选村长。
村长办公室的墙上高挂许多匾额造福乡里、为民服务、德政可风、丰功伟业等等。
连年弘坐在计算机前,看着墙上的匾额,脑袋呈放空状态,所有思绪被十五分钟前刘忠孝的话给打断。
如果他出生时是女的,就会叫连年“红”,结果他是男的,所以改叫连年“弘”;这是一个父亲对儿女的期望。
就像他的妹妹叫连年春、弟弟叫连年福;小时候三兄妹都恨死自己的名字,想要改掉这个俗又有力的名字;结果父命难违,终究还是没改成。
私底下,她总是喊他“弘弘”,还故意拖长尾音,像极了娘们的名字,他每次都气得头顶冒烟,不准她喊,可他总拿她没辙。
在不知不觉间,他居然点开计算机里的相薄,播放着一张张属于他和她的甜美回忆,只是这些回忆全止于她二十岁那年。
妈妈说她长得真像林青霞,浓眉大眼、挺鼻小嘴;他觉得她谁都不像,她有自己的风格,她是那个一点都不像淑女的萧淑女。
她的表情丰富,双眼灿灿发亮,声音抑扬顿挫有力,秀丽的气质外更多的是青春朝气。
她的食量大、动作快,少了点耐性,一点都没有女人样,总是蹦蹦跳跳的,整天有着用不完的精力。
当她挑衅时,总爱微扬下巴,那神情像是把全世界都踩在脚底下一样。
当她开心时,总爱张嘴大笑,连那向日葵也会相形失色。
当她生气时,会大声骂人,骂得如雷鸣般的轰隆隆作响。
当她撒娇时,眼尾会睨看着他,然后喊他一声“小弘弘”。
那现在呢?她为什么会离婚?
他的手指不由自主地摸向计算机屏幕。
惊觉自己过于愚蠢的动作,他气愤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双手耙梳着一头略长的乱发。
他干什么要管她是死是活!
都是刘忠孝害的,害他想起从前,害他满脑子都是她,他真想大骂三字经,却只能气愤地走到大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