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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实这种病不需要开会,血液科的同事多得是经验,开会的原因,只因为病患的身份叫做“院长的女儿”。

  猛地,母亲抬起头,恶狠狠地瞪向她。

  她说错话了!龚亦昕想。

  “这几天?意思是你们早就知道了?既然知道了,为什么没有人跟我说,为什么?!”汪嘉仪朝龚亦昕咆哮。

  下意识退开两步,虽然理智上明白,退再远都退不到安全范围,她还是退却,还是绷紧每根神经。

  “我们需要更精准的数据和数据来证明。再吞一次口水,她力求语气镇定。

  “数据、数据?幼琳对你而言只是一堆数字?你不认得躺在病床上的那个女孩是你的妹妹吗?你竟然能够说出这么冷血无情的话,龚亦昕,你是不是人呐?!”

  汪嘉仪怒目上前,伴随着指责而来的是一连串痛打。

  她早就有心理准备,在接到林医师通知的同时,她就很清楚母亲需要一个出气桶,而她自动送上门,正好。

  即便如此,在被母亲的包包砸中胸口时,她还是吓了一大跳,没想到才两句对答,母亲就出手。

  接下来的殴打,像狂风席卷,让她无暇自救。

  母亲捶她、打她、捏她、抓她、踢她,并且经验丰富地不在她脸上留下痕迹。

  她的胸背肩颈、双腿传来一阵阵疼痛,却没忘记让自己的双手远离战区,明天还有一个刀要开,她必须对病人负责任。

  “你凭什么站在这里跟我讲数据,凭什么我的心肝宝贝要躺在病床上受苦?是你、绝对是你诅咒幼琳,你从小就是个坏胚子……

  “你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在背后对你妹妹做了什么事,你恨她抢走了方沐树……哈,那种男人只有你看得上,幼琳根本就不要他、不要他!你这个坏胚子,你这个满肚子算计的可怕家伙……

  “为什么死的人不是你,不是阴沉,心机重的龚亦昕,而是善良天真的幼琳?不公平!”

  汪嘉仪的理智尽失,一心一意想要发泄,她下手毫不留情,她有满肚子的恨。

  都是她,二十六年前害死她的儿子,二十六年后换害她的女儿,龚亦昕是恶魔投胎,如附骨之蛆的魔鬼,日日夜夜折磨她,时时刻刻诅咒怨恨她。

  龚亦昕没有激动的情绪,她冷静地挨打、冷静地听母亲的痛骂。从小到大,同样的话她听过无数回,母亲怎么会天真地认定,她从没怀疑过自己的身世?

  就算再笨再蠢的孩子,只要经常遭受这些,也会忍不住哭着问:“你到底是不是我的母亲?为什么你可以对我这么残忍?”

  而她不笨也不蠢,她在五岁那年就开始怀疑。

  这个怀疑让她时常贴着壁角偷听大人的谈话,但五岁、六岁或七八岁的孩子,在窃听这件事上不够熟练,经常被抓到,被抓到的下场通常是被关到漆黑的厕所,一个人独自待上几个小时,但她从不哭,只是咬紧牙关,静静等待厕所门打开。

  可当门打开,母亲发觉她脸上没有恐惧或泪痕,第一个反应是巴掌甩过来,咬牙切齿的说:“阴沉的孩子,你绝对是巫婆投胎的。”

  她阴沉吗?她不知道,但长期被这样灌输,她渐渐相信自己是个阴沉的女子。

  “妈,够了!你为什么要这样对待姊姊?难道你把姊姊打死了,我就不生病了吗?”龚幼琳大叫一声,用力扯掉点滴,快步站到两人中间,用背护着她,怒吼母亲。

  “我……我都是为了你……”汪嘉仪不敢置信地看着女儿。一向乖巧听话的幼琳,怎么会对她大吼?

  “对,都是为了我,为了我,打压姊姊;为了我,欺负姊姊,我真不明白,都是你的女儿,你怎么可以偏心偏得这么过份……

  “妈,你从来不知道,我好骄傲有这个姊姊,我是多么崇拜她,如果可以,我真想对同学炫耀说,瞧,那个全校第一名的龚亦昕就是我的姊姊;哈,我姊姊又拿到演讲冠军,你看你看,那个站在司令台上的漂亮司仪就是我的姊姊……

  “可是你这样对待她,那些话我怎么说得出口?她怎么可能不因此讨厌我?怎么可能愿意理我?多少回,我想对她示好,可她连看都不想看我,我甚至觉得姊姊在恨我。

  “妈,你为什么要这么偏心,为什么不疼姊姊?我真的很讨厌、很讨厌这样子的妈妈。”她哭嚷着。

  这些话,幼琳从没讲过,但她的感觉是对的,自己的确恨她,恨这个妹妹。

  “幼琳,妈妈那么疼你,你怎么可以这么说……”汪嘉仪因女儿的话而感到受伤。

  “是啊,你好疼我、爸爸好宠我,我是你们的小公主,那姊姊呢?为什么爸爸对妈妈的过份可以视而不见?为什么妈妈对姊姊的欺负像是理所当然?她明明比我优秀、比我好。

  “你们的偏心,让我失去可以像爸妈一样宠我的姊姊,我以前好想要姊姊教我国语、数学;好想在成绩烂到底的时候,让姊姊抱在怀里安慰……我从来不想把姊姊当竞争对手,可是你们这样……你们这样……”龚幼琳说不下去了,她捣着脸低头痛哭。

  龚亦昕叹气。看来,她得提早搬家了。

  抽出两张卫生纸递给幼琳,这是她从未表现过的温柔。

  “姊姊。”龚幼琳低唤她一声。

  “乖,你先躺回床上,不要激动。”

  她亲切慈爱的口吻让龚幼琳惊讶,乖乖照做。

  龚亦昕没理会一旁啜泣不已的汪嘉仪,按了对讲机,请护理站送来新的点滴,亲自帮妹妹打针,和护士共同处理好一片混乱,接着她坐到床沿,不顾母亲满面怨慰,轻声对妹妹说话。

  “你可爱、善良,在你眼里,天底下的人都是美好的,你是天生的公主,你像天使,人人都乐于和你亲近,所以爸妈宠你,是理所当然的事情,毋庸置疑。至于你质疑,为什么爸爸对妈妈伤害我的状况视而不见……”

  她讽刺地扯了扯嘴角,苦笑道:“因为我是爸爸的错误,是他对妈妈的亏欠,倘若我不存在,或许爸爸不会这么辛苦,但我存在了,并且光明正大地活着,让这对多年的夫妻既痛苦又矛盾。”

  “姊,这是什么意思?我听不懂。”

  龚亦昕转头瞥一眼汪嘉仪。母亲满脸的惊愕让她感到一丝报复成功的快意,母亲从没想过这个答案早在若干年前,她就已经心知肚明。

  她并没有回答幼琳,却开启另一个话题。

  “你不要怪妈妈,我的优秀对妈妈而言是一种惩罚,除了透过打骂,她无法宣泄满心怨恨。”

  这些年,她们这对母女互相虐待着,她故意用优秀赢得父亲的注目与赞许,父亲虽不敢在家里光明正大的嘉勉自己,却在外头大方向人介绍她——龚亦昕,未来的心脏外科权威,她是我龚席睿最骄傲的女儿。

  这些话第一次传到母亲耳里时,她回到家后,母亲失控地怒掴她一巴掌,那红痕在她隔天到医院时,仍然未褪。

  她明白母亲为何失控。

  她曾经签下切结书,允诺到父亲医院工作绝不透露自己的身份,父亲知道此事后,和母亲争执,那是第一次,父亲为她挺身而出。

  她经常想,若是再拚命一点、再进步两分,让众人看见她更多、更好的成绩。她便报复了从小到大苛待自己的母亲。

  看,出生卑贱的歌女竟生出这般优秀的女儿,而高高在上的音乐教授,也不过培养出一只好看的花瓶……

  光是想象那些评语,她就好快乐。

  她曾想过,继续下去,继续待在那个家、待在满是仇恨的环境里,与母亲彼此折磨,与之抗衡。

  她将慢慢学会不害怕母亲,学会与她抗衡、学会还击,终有一天,她会越来越强、母亲越来越老,届时,她将让母亲明白……苛待别人的女儿,是件十恶不赦的罪过。

  “姊,你把话说清楚,我听不懂呀。”

  她伸手,为幼琳拨开额间的散发,轻声叹息道:“那是个很长的故事,如果你愿意,请爸爸妈妈慢慢告诉你。你的观察是对的,我恨你,也恨爸爸、妈妈,我恨整个龚家……”

  她没把话说完,而未完的话是——但你今天的维护,让我决定学着放下仇恨,终止家人间的彼此折磨。

  “不过再多的恨也不容我否认,我是吃龚家的米长大的。”

  龚亦昕帮她把被子拉好,轻轻地为她擦去满面泪痕。

  “至于你的病,如果你还是像以前那样崇拜我,那就相信我,你的病发现得很早,可以治疗好的,或许未来的路会很辛苦,也许你即将面临的状况并不如意,但请继续发挥你的天使性格,不要恐惧、不要害怕,把事情往好的方面想,我相信你会冲破这个难关。”

  往后就停留在这个距离吧,不远、不近、不迫人、也不过份陌生,朋友以上、亲人以下,这样的她们,可以相处融洽,不再有机会互相伤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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