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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幼琳的泪水没有催出她的心疼,但勾起了她的回忆。

  小时候不懂,为什么母亲那么恨自己?以为就像奶奶解释的,因为母亲希望能生出儿子,没想到却生了个女儿,太失望了才有这种表现。

  后来母亲生下幼琳,她很高兴,高兴从此多了个妹妹和自己一起承担母亲的怨气。

  没想到同为女儿的幼琳,成了母亲的掌上明珠,而她仍是灰姑娘。

  小时候幼琳爱哭、爱告状,她被打被骂的次数多到数不清。她开始上学后,以为优秀的成绩会让母亲高兴,谁知道她得到的依然是母亲的漠视、憎恨,她花了十几年的时间想获得母爱,后来才明白,自己不过是白费力气。

  “有一次我要姊姊陪我玩,你不肯,我气坏了,脚没踩稳,从楼梯上摔下来,我哭着说:‘都是姊姊害的。’那句话的意思是说姊姊不陪我玩,害我太生气才摔下来,不是说姊姊推我,可妈妈误会了,拿鸡毛掸子打姊姊,对不起……”

  那次她被打得皮开肉绽、遍体鳞伤,整整两个星期,穿着冬季制服到学校,惹来异样眼光,而有爱恶作剧的男生故意扯开她的衣袖,却在看见她被抽得青紫的双臂时,吓得说不出话来……

  这样的误会在妈妈、幼琳和她之间,不晓得发生过多少回。

  她一一承受了,尤其在国二之后。

  国二那个寒假过后,她不再追着母亲的背影、期待她的母爱,她再也不做无谓幻想,想象有一天,灰姑娘和继母尽释前嫌。

  她知道母亲永远不会停止恨她的原因,她有歉疚所以她忍,但到最后……却多了憎恨。

  然后她变成机器人,一个会吃会喝会读书,却没有感情的机器人,直到沐树来到她面前。

  “姊姊,我什么都比不上你,我只剩下一张笑脸,笑得爷爷奶奶心花怒放,笑得同学朋友愿意和我结为死党,我常告诉自己,只要够善良、够可爱,就会有许多人喜欢我。

  “可是我的自信每次在你面前,就荡然无存。你那么棒,考上一流的医学院,我却连公立高中都上不了,爸爸的朋友都说你是龚家的骄傲,而我呢?我绝对是爸爸的耻辱了,是啊,名医师怎么会生出脑残女儿呐。

  “我心底明白,天底下只有妈妈觉得我比你好,可我贪心,觉得只有妈妈爱我不够,所以我才会整你,所以我才会……抢走沐树哥哥,我以为抢走他就可以在你面前扬眉吐气,对不起……”

  幼琳的确是扬眉吐气了没错。

  那年她还在念医学院,医学院的功课何等沉重,但她咬紧牙关的念,不光念、还想念出优异成绩,所以她经常废寝忘食,把胃折腾出溃疡毛病,可她不在乎,既然得不到母亲的重视,她至少要在父亲及父亲同事面前争头脸。

  她是机器人,她从不排斥这个称谓,甚至觉得很好。

  直到沐树闯入她的生活、干涉起她的快乐和健康。

  那时,她真的认为,也许当个正常女人很不错,直到某一天,她发现沐树和幼琳在院子里接吻。

  那天,她清楚听见心碎的声音。

  那天,她告诉自己,当机器人比较安全。

  那天,她做出决定,决定一辈子单身……

  但命运并没有简单放过她,当时的幼琳才十五岁,母亲知道两人在交往后,非常不满,但母亲没有责怪幼琳,反而愤怒指责是她将沐树引回家里,生气她的“淫荡”教坏妹妹。

  那回的挨打,她没有用手挡住母亲的棍棒,因为那时的她已经做出决定,要追随父亲、成为心脏外科的名医,所以双手对她而言,无比重要,也因此,那次挨打后,她躺在床上,三天下不了床。

  “我很后悔自己的行为,很抱歉害你被妈妈打骂,可我不是故意的,我有罪恶感,我想对姊姊说抱歉,可是姊姊……好冷漠,每回见着姊姊,‘对不起’就卡在喉咙里,出不了口。”

  龚亦昕保持沉默。

  她不需要抱歉,不管她是有心或无意害自己挨打,她也已经长到这么大,快乐也好、哀伤也罢,对今天的龚亦昕,已然无差。

  “你好好休息吧。”她不想再听,截断幼琳的话,仍然是公式化的口吻,就像医师对待病人。

  “姊姊,你不肯原谅我吗?就算我快死了,也不原谅?”龚幼琳一把抓住了她的手,不让她走。

  吸气。她对幼琳的情绪化有些不耐。“你不会死,爸爸妈妈会尽一切的力量救你。”毕竟,她是他们心目中的小公主。

  她没注意到,自己的口气里有一丝厌恶。

  “姊姊,对不起、对不起……都是我的错……”

  龚幼琳突然扯起棉被大哭。

  若母亲这时候进来,她肯定又要挨个几下才能了事。这种“误解”至今一再发生,她不懂,如果幼琳真的觉得对不起她,为什么要让这种事重复上演?

  她不想恶意的认定她在作戏,可很多时候,她无法阻止自己这样想。

  “原来医师的工作之一,是让病人痛哭失声。”

  姜穗勍从走廊经过,因为病房的门没关紧,而听见了龚幼琳的哭声,他急忙进房,看到的便是这个场景——一个没心没肺的女人,对着泪流满面的病人,无动于衷。

  她是个缺乏同理心的女人,他认定。

  她抬眉,淡淡望他一眼,不带情绪。

  龚幼琳发现来人是姜穗勍,连忙吸了吸鼻子说:“没事,不是姊姊的错,是我太激动,姊姊是来安慰我的。”

  安慰?他望一眼像冰柱子杵在那的女人。她哪像在安慰人。

  不过她是幼琳的姊姊?这可真奇怪了,她们俩无一处相似,这样的人竟是一对姊妹?

  在姜穗勍审视龚亦昕的同时,她也在观察两人,见到龚幼琳的脸在他出现后红了,害羞的表情让人嗅到一丝暧昧。果然是公主,走到哪里都能吸引男人的目光。

  冷冷一笑。他在,公主的泪水就可以收拾了吧?

  不想解释,她转身离开病房,没想到姜穗勍追了出来,奔到她面前,阻止她前行。

  “有事吗?”她上下打量他一眼。

  “你是心脏外科的?”

  短短的时间内,就将她的身份探听清楚了?她看他一眼,轻点了下头。

  “穗青的病与心脏无关,以后请你不要去打扰她,否则……”

  否则?天底下可以威胁到她的人只有“母亲”,他……没有那本事。

  “这是穗青的意思吗?”

  “是我的意思。”

  “那么很抱歉,我打扰的人是她不是你,除非是她亲口告诉我,否则,恕难从命。但如果你要求我不去打扰龚幼琳的话……如君所愿。”

  她转身走开,每个步伐都踏得又实又稳,谁都动摇不了她似的。

  凝睇着她的背影,姜穗勍深思。这是个怎样的女人?冷得像千年寒冰,无法融化,遗世独立,彷佛这个世界都与她无关似的,偏偏她的行业又是与人最有关系的一种。

  眉头微扬,第一次,他对女人产生兴趣。

  第2章(1)

  今天对龚亦昕而言,不顺利。

  在值班之后,她看门诊、巡病房、开刀、进手术室,但那个刀……打开的胸膛被缝了回去。

  离开手术室时,她看了一眼病患,相当年轻,才十六岁,本该拥有一个美好而健康的身体。

  尽管在手术之前,病患的母亲已经了解手术所有风险,明白手术的成功机率不高于百分之二十,却还是决定冒险,原因无他——除了死和冒险两条路之外,已别无选择。

  扯掉手套,龚亦昕走出隔离室,她痛恨做这种告知。

  自动门打开,跨过那扇门,目光与病患家属接触,对方眼底充满子希冀,她能够说出期盼中的答案,可惜她无法提供。

  她走近,垂下头,淡淡的说:“我很抱歉。”

  瞬间,家属哀伤痛哭。

  她是心脏外科的医师,面对的重症病患有百分之八十,死亡天天与她擦身而过,照理说,早该习惯见到这种场面才对,但……她始终无法习惯。

  “她死了吗?天……她死了……”

  病人的母亲痛哭失声,一个四十几岁的女人,顾不得处在大庭广众下,就这样号啕大哭,若非心碎至极,没有人会做这样的事情。

  “丫丫不能死,没有她,我什么都没有了……我的丈夫受不了一个天生心脏残缺的女儿,很早就离开我们,我只剩下她、只剩下她……”她双手蒙着脸,泪水从指缝间滑出。“大家都说丫丫依赖我,可他们不知道,丫丫是我的生存目标,这些年,我们依靠着彼此,没有她,我要怎么活……怎么活……”

  她哭号着、嘶喊着,像要把满心的绝望通通哭出来。

  静静听着她的悲恸无奈,龚亦昕眉目间多了忧愁,她理解。

  记孩子生下来那刻,迎接他们的不是希望而是即将的死亡,试问,有几个父母亲能够承受?

  她的丈夫选择逃避,是入之常情,而她选择承受,是因为信仰和无比的勇气,事实上,她已经做得够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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