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头道别后,她起身,准备离开,没忘记自己上七楼的主要目的。
“医师……”姜穗青唤她。
她停下脚步,回头。
“可不可以请你……有空的时候来看看我?你来,我很快乐。”
龚亦昕呼吸窒了下。她以为自己的用途只有开刀,没想过自己也可以让人觉得快乐。人人都说她是怪胎,原来这玫瑰般的女人和她一样怪。
“好。”她的回答,换得姜穗青温暖笑意。
旋身,她撞进一个男人的视线里。
她未开口,他便发言,冷冽的语气,比起她,有过之而无不及。
“你是谁?”
“看不出来吗?”她拉拉医师袍的领子。
“我跟护理站交代过,不准住院医师来打扰。”
住院医师?他太小看她了。
轻轻一哂,她连回答都懒,径自从他身边走过,没想到,他突然伸手拉住她的手臂,将她拉回来。
龚亦昕与他四目相对,两人打量着彼此,谁也不肯先开口。
见他们对峙不动,姜穗青连忙上前。“穗勍,我跟你介绍,她是我的好朋友,医师。”
医师?连名字都不知道,就把人家当成好朋友,也只有笨蛋青才会做这种事!他没好气的瞪她。这个笨女人,什么时候才能记取教训?
龚亦昕扯回自己的手臂,看也不看他一眼,对姜穗青点头致意,离开。
姜穗青追到门外,对着她的背影喊,“医师,不要忘记,要来看我哦。”
没好气地把她拉回病房,姜穗勍手指戳上她的脑袋,“有点戒心,不要把每个人都当成朋友。”
“我喜欢她呀。”她靠向弟弟的肩膀。
他们是龙凤胎,两人出生时间只相差六分钟,却分隔两天。她是姊姊,穗勍是弟弟;弟弟是天才儿童,她却是笨蛋的代表作。她常想,穗勍一定是天生鸭霸,在妈妈肚子里的时候,就把脑浆全部抢走,才害她脑子空荡荡的,只好用浆糊填充。
他们的个性截然不同——穗勍冷漠,穗青热情;穗勍冷静理性,穗青事事重感情;穗勍理智重于一切,穗青却是人家对她好一分,她便会掏心掏肺。
在这种性格下,穗勍只占别人便宜,穗青却处处被占便宜,这么不同的两人竟是龙凤胎兄妹,光听就令人觉得匪夷所思。
“哪个人你不喜欢?”连那个流氓都能爱上,他根本不相信她看人的眼光。
“是啊,不像我们家穗勍,喜欢的人好少呀。说说看,隔壁房的天使女孩,今天有没有长出洁白羽毛?”姜穗青笑话他。
他们家穗勍邂逅了邻房女孩,她叫做龚幼琳,长得很美丽,虽然五官比她的医师小姐差一点点,但是有张爱笑的脸,很讨喜。
听说她只有二十一岁,年纪轻轻就生病很可怜,而他们家穗勍最有同情心、爱心、同理心,发现她一个人偷偷躲在楼梯口哭泣,就决定保护人家。
她明白,穗勍的英雄性格是被她这个弱智姊姊培养出来的,他才会善待天底下所有的弱者。
“你无聊的话,可以去找幼琳聊天。”
她笑着同意,心里却想着,她还是喜欢和冷脸医师说话,但是……
“穗勍,我什么时候可以回家?”她不喜欢充满药水味的地方。
“不急,等医师们对你的病情做好评估,我们就回家。”
“可是医师说……”
“说什么?”
“庄生晓梦迷蝴蝶,是蝴蝶是人有什么关系,只要每分钟都过得开心愉快就行啦。”
他不喜欢那个“医师”,但他得承认,她说的话……该死的对。
伸手,揉揉她的头发,他柔声说:“对不起,我应该多花点时间陪你。”
她看着他难得的温柔,摇摇头。“你为我做的已经够多了。”
“不够……”
姜穗勍拥她入怀。这个姊姊啊,小时候,她笨到让他觉得自己人生最大的耻辱莫过于此,但现在他才晓得,她是他永远都不想卸除的甜蜜负担。
离开姜穗青的病房,龚亦昕在进入龚幼琳病房时又迟疑了下。她总是迟疑,在面对家人的时候。
吸口气,门把好像会烫人似的,考虑半天,她才推门进入。
龚幼琳躺在病床上,在听见门把转动声时,苍白的脸庞出现一抹红晕,她望向门口,却发现进门的,不是她心底想的那人……
“姊姊。”
她咬了咬唇,有些不知所措,但想起姜穗勍,忍不住一笑。
好帅好帅的穗勍说她是天使……她是吗?她是公主、无忧无虑、备受呵护,但她从不认为自己是天使。
因为她做过许多坏事,她有一点坏心眼,有一点嫉妒心,所以她对姊姊很烂,还时常背着她做坏事,这样的自己怎么会是天使?
她曾经想过,是不是因为自己太坏,上帝才会惩罚她,让她生这场病。
不过,为了穗勍,她愿意努力让自己变成善良的天使。对,她要悔改、要当真正的好女孩,总有一天,她会变成货真价实的天使。
她笑着仰头,再喊一声姊姊。今天,她要从忏悔开始,之后每一天,她要努力当个好妹妹。
龚亦昕走到她床前,定定望住她,不知道自己该用什么态度面对她。她是她的家人,不过“家人”二字对她而言,向来是憎恨的代名词。
“你好点了吗?”口气很公式化,看着她的双眼,波澜不兴。
“姊姊,我的病是不是很重,重到……医师束手无策?”龚幼琳语气迟疑,双眸泄露着不安。
她眉心竖起了皱折。许多病人问过她这个问题,乐观的,她据实以告;不乐观的,她选择沉默,但她没想过,今天问自己的,竟是她恨了二十几年的妹妹。
该怎么回答她?她有些不知所措,只不过从冷冷的外表,没人能察觉出她的无措。
第1章(2)
“姊姊,我的病真的很严重,对不对?”她的沉默重击了龚幼琳的心,接着眼睛泛红,泪水盈眶。
见她这样,龚亦昕悄然叹气,别开目光,看着手里的病历。但这病历不是幼琳的,她只是需要一点东西掩饰,掩饰她莫名其妙的慌乱。
“你不要胡思乱想,检查结果还没有出来,说不定只是小病。”她在说谎,第一次,她对病人撒谎。
龚幼琳松口气,拉住她的手,诚挚道:“姊姊,对不起。”
她没有回答,不明白她的对不起所为何来?
“从小,你一直都那么优秀,让我很嫉妒你。记不记得我小学一年级的导师林老师?她老是说:‘真是的,你姊姊从不考一百分以下的分数,你怎么连考六十分都那么困难?’我很气她,更气她每次说完话,全班就会笑我。”
定眼望着妹妹,不明白她怎会翻出陈年老帐。
不过她的确记得林老师,记得小时候,她尽了所有努力,全是为了让父母亲看见自己,但直到后来,她才明白,自己越优秀,越是成了母亲的眼中钉、肉中刺。那不是她的错,但她总是为非己之过担负责任。
到最后……到最后啊……
龚亦昕撇撇嘴。到最后当她发觉自己的优秀还能拿来折磨人时,心底充斥的,不晓得是快乐还是无奈。
“我在家中是公主,爸爸妈妈疼我宠我,姊姊让我,可离开家里,我就变成百分之百的大笨蛋,我不知道哪里出错,为什么妈妈把姊姊生得那么漂亮聪明,却把我生得又笨又丑?”
不,她不认为幼琳又笨又丑,但……如果又笨又丑就能博得父母的欢心,她哪需要聪明和美丽?
“所以我问妈妈,有什么东西是我会但姊姊不会的,妈妈想了半天,决定教我弹钢琴……”
对,那件事她印象深刻。
她记得幼琳靠在母亲的怀里,每弹出两个音,母亲就不断拍手,说她是全天下最聪明、最有天份的小孩。
她痴心妄想要得到相同的赞美,于是跟班上同学做交换,她帮对方写作业,对方则教她弹琴。
她不是很喜欢音乐,但对练钢琴极度认真,走到哪里都戴着耳机,每天重复听着练习曲,每天下课后,留在学校的大礼堂练琴,直到工友来锁门,才收拾书包离开。
后来有一回,客人来家里,母亲要幼琳表演给叔叔阿姨们看,她弹了首小蜜蜂后,客人笑着夸幼琳聪明,后来转头问:“姊姊会不会弹啊?”
她点头走到了钢琴前面,弹了首给艾丽斯,她的表现惊艳四座,客人们掌声如雷,用力夸赞,有其母必有其女。
那时她不懂母亲为何会因此脸色惨白,后来懂了,才明白自己有多么愚蠢。
那天晚上,幼琳大哭,而母亲赏她一个大巴掌,和满身衣架烙下的青紫伤痕,并且恐吓她,要她永远不准摸钢琴,那天之后,她不再碰钢琴了。
她曾经问过自己千百次,为什么母亲对她这么不公平,她到底做错什么事,让母亲这般讨厌自己?
那个答案,她国二那年终于明白。
“我不是故意害姊姊的,我只是很伤心,自己学得这么认真,弹出来的东西竟然比姊姊烂一百倍,我真的好生气,气自己的脑袋这么笨,可我真的没想到,妈妈会痛打姊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