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1)
她叫做龚亦昕,二十六岁,新生医院的心脏外科医师。
新生医院是个大医院,里面的医师相当多,为何独独提到她?
因为她是院长的女儿?因为她是医院里有名的美女医师?因为她年纪轻轻就升为主治医师?
都不是,提到她是因为她特别,特别到从她身边走过,会令人忍不住驻足,频频回头。
当然,她长得相当美丽是原因之一,她不需要戴角膜放大片和假睫毛,眼睛就大到令人惊艳,她的五官立体清晰,皮肤白皙柔嫩,红滟的嘴唇让人有一亲芳泽的冲动,而身材更是窈窕轻盈。
但现在美丽的女人满街跑,不管是人工美女或自然美女不都是如此,没道理她因此而令人驻足,她到底哪里特殊?
有人说,女人是情绪动物,时而开心、时而生气;时而热情、时而冷漠,荷尔蒙牵引着情绪起伏。
她龚亦昕特别的地方就在这,她没有这种问题。
她说话,只讲重点,从不浪费精神说废话,且往往一针见血,让人无从辩驳;她进手术房,不带任何情绪,就算躺在病床上的人是她亲戚也不例外,她依旧冷漠沉静,每一刀都精准得像机器。
因此有人说她是心脏外科的天才,更有人大胆预言,她将比她的父亲龚席睿更早成为心脏外科的权威。
机器人,很恰当的形容词,她就是这样的女生。
所以她没有朋友、没有死党、没有休闲、没有娱乐,她的生活除了工作之外没有其他。
曾经有个男人对她说:“我觉得好像无时无刻有东西追着你跑,你必须用尽力气才能把今天过完,可是这样子不觉得辛苦吗?因为明天醒来,又有新的东西追着你过完明天。”
那番话,让那男人成为她这辈子第一个男朋友,她允许自己放慢脚步、试着对追在自己身后的东西视若无睹,直到那男人爱上她的妹妹……她才又继续过着披荆斩棘、过关斩将的生活,并且将自己逼得更紧。
她的妹妹叫做龚幼琳,二十一岁。
比美貌,她的妹妹不如她,比脑袋,妹妹也不如她,比身材,妹妹一样比不上姊姊;但妹妹赢在性格,她可爱活泼、开朗大方,有她在的地方便充满笑声,她是全家人的掌上明珠、公主般的人物,不仅被父母亲戚疼爱,周遭的朋友更是多到可以编辑成册。
所以那男人会爱上她妹妹,理所当然。
任何男人,都喜欢公主、喜欢爱笑的女生。
她的母亲在大学教音乐,因此妹妹弹得一手好钢琴。
在外人眼里,这是遗传基因造成的结果,两姊妹一个像爸爸、一个像妈妈,这是个让所有人艳羡的好家庭,但只有她知道,天底下的事不能光看外表,她家的情况也一样。
“亦昕,要下班了?”
经过她身旁的时候,颜护士长打了个招呼,她没笑,只是微微点头当作响应。
颜护士长没有因此觉得不舒服,她很清楚,那是龚亦昕表达善意的方式。
她用胖胖的手掌拍龚亦昕的手臂,笑咪咪说:“去看看幼琳吧,她一个人在病房里,难免有些害怕。”
她垂下眉睫,不言语。
颜护士长是新生医院的老护士,当年跟着龚席睿一起打江山,他们甚至还是高中同学,她对医院的一切,包括龚院长的家庭,都了如指掌。
“亦昕,你也明白,幼琳从小就比较软弱,突然碰到事情往往惊惶失措、无所适从,她不像你这么镇定勇敢,去看看她吧?讲几句话安慰安慰她,放心……你母亲不在。”说完,对她慈蔼地一笑。
她考虑半晌,勉强点头。
“好孩子。”颜护士长轻拍她的头,从口袋里掏出一根棒棒糖给她,像她小时候一样。
看着她离去的背影,龚亦昕低下头,微哂。天底下,也只有颜护士长还拿她当孩子看待。
她走向电梯,在上楼的电梯打开时,犹豫半晌,才跟在人群后头走了进去。看见她,里面的医护人员下意识地往后移动脚步,她没有向任何人打招呼,只是面无表情地转身面向电梯里楼层显示面板上跳动的数字。
二、三、五……一格格往上跳,她插在口袋里的手握成拳头,当电梯停在七楼时,她还是犹豫了几秒钟,待要出去的人都离开,她才最后走出电梯。
真是的,她身为机器人,不应该有犹豫情绪。
左转,经过护理站,在走廊尽头有三间总统级病房。
总统级病房代表什么?代表里面有最昂贵的装潢、可以得到最贴心的照顾,住在那里的病人,不是达官显要就是富豪。
她并不赞成设立这种病房。一间总统病房的坪数,可以容纳十张病床、让医院多收十个需要床位的病人,但很显然地,经营者并不同意她的看法。
她经过第一间病房,房门微微打开,她从敞开的门扉,望见坐在窗边的女生。
那女生很特别,上次她走错病房时,竟告诉她:她是艾丽斯,正在梦游奇境,她不记得很多事、不明白为什么没办法从梦里醒来,是不是要经历完所有的冒险,才能够离开狭小的兔子洞?
那天,她还问她,可不可以帮她打一针,用那种又长又痛的针,把她扎醒?因为她觉得,一直睡觉不是办法。
为此,她特地去查了那女生的病历。
这才得知她叫做姜穗青,车祸,没有外伤,只是一觉醒来,便遗忘过去几年发生的事情,目前,由精神科对她会诊,想找出确切原因。
在她看来,如果过去的记忆并不愉快,那遗忘应该算是人体自我修复的方法之一。既然如此,也不必勉强记起。
她喜欢和姜穗青相处,喜欢她脸上的恬淡宁静,表情让人见了不自觉的心安平静气质。
有人说,幼琳是朵活泼可爱的向日葵,金黄色的奔放,灿烂、耀眼、夺目,吸引着全世界的目光,而她是朵孤傲的野百合,静静开、静静美,在山间、在溪边,在没人的地方孤芳自赏。
那么姜穗青呢?她觉得她是朵粉红色的玫瑰,美丽娇艳,却不刺眼,而那柔柔嫩嫩的粉红色,像是月光下的一抹惊艳,让人移不开眼。
姜穗青二十八岁了,却有着孩子般的神情,看着她的目光,总是带着一丝丝的羞怯,让她不由自主地想要靠近。
应该再多走两步直接进入幼琳病房的,但她下意识的打开姜穗青的房门,走到她身边。
看见龚亦昕,她扬起恬静笑意。“医师,你好多天没来看我了。”那口气,有两分撒娇、两分埋怨。
她还记得她?所以她是选择性地遗忘某段经历,并非大脑失去记忆功能?
“你还好吗?”龚亦昕坐到床边。
“不好,我还是醒不来,到时候穗勍又要骂我懒惰了。”腼觍一笑。
她垂下眉后抬眼问:“有没有听过一首诗?”
姜穗青吐了吐粉红色的舌头,脸微微发红。“我的脑袋不好,背不起诗,你说说看,真的不知道我再去问穗勍,他一定知道。”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她握住姜穗青的手,轻声道:“庄生睡觉的时候梦见自己是蝴蝶,清醒的时候却想,有没有可能自己根本是一只蝴蝶,清醒的时候才是在作梦,梦见自己是个人?”
“他睡胡涂了。”姜穗青嘴里这样说,心里却喃喃地复诵起最后两句——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追忆……追忆呵……好像有什么是她想追忆的……
“他不胡涂,相反的,他很聪明,明白不管他是人或是蝴蝶,只要自己时时刻刻过得开心便行。”话甫说出口,龚亦昕忍不住在心里自嘲。劝人容易劝己难,她怎么就不让自己过得开心一点?
“不必去管是人或是蝴蝶吗?”
“对,就算在睡梦中又如何,只要梦得开心愉快就可以。”
“可是穗勍会骂我……”她嘟起嘴,眼底有着一抹无辜,明明是二十八岁的女生,却有十八岁的清纯天真。
“那么,你的穗勍需要再教育,没有人可以用自己的标准衡量别人。”
“医师,你真聪明。以前我也想考医学院,可是穗勍说我太笨,当医师会有医疗纠纷。”
姜穗青握住她的手,笑得满面甜蜜,而一向不喜欢被人碰触的龚亦昕竟也没甩开她,两人一张冷脸、一张热脸,在斜射进来的阳光下,晕出美丽金黄。
龚亦昕是医师,习惯性评估病人状况。所以穗青没忘记以前想考医学院的事,那么,她丢掉的是哪一段?
从花瓶里抽出一朵郁金香递给她。“别想太多,花从来不想自己为什么绽放、鸟从不考虑自己为什么飞翔,用直觉去生活吧,人会自在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