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孙陶来过,她试着问他,支吾了半天说不出话,却是红了脸。
“你去找他啊。”季孙陶明白她的意思,只是冷笑。
又等了好几天,她寝食难安,担心他可能生病还是受伤,于是拾起许久未戴的竹笠,快步往曲阜而去。
进城时已是黄昏,她稍微放了心,戴着竹笠在城里游走。
他住哪儿呢?大街上人来人往,热闹非凡,都往一个方向走去。
“吴公子这场婚礼真是盛大,三桓有头有脸的大人都来了。”
“还不是看在阳虎的面子,不得不来,还得装笑脸恭贺呢。”
“嘘,现在阳虎当权,谁有兵,谁就赢,大家都要活命啊。”
“那谁啊?都天黑了还戴竹笠,莫不是见不得人的逃跑奴隶?”
她跟着人群走,听他们说话,来到了一座灯火通明的宅第前,正挤在人群间不知所措,突然有人掀了她的竹笠。
“这不是丑死人的泥泥儿吗?我呸!”一个宾客立刻吐了口水。
“呸呸呸!我来赴喜宴,倒是撞上妖怪了,快滚!”
有人踢她,她跟枪了好几步,有人赶快避开,也有人拿石头丢她。
“吴公子,这丑妖怪不祥,她会秽了你的昏礼啊。”
“抓下去关了。”熟悉却变得冰冷的声音传来。
被踢跌在地的她抬起头,惊愕地望向吴青那张没有表情的脸孔。
“今天是我的好日子,才完成净邪祭礼,又给她给污秽了。”吴青口气显得很不高兴。“来人啊!泼水,扫街,我的新妇就快来了。”
“这地我先帮吴公子抹了。恭喜吴公子,贺喜吴公子,人逢喜事,大吉大利,您的婚礼有神灵庇佑,妖怪见了都要远远避开啊。”
“快走!”满地的灰尘里,有人拿木棍顶她,示意她起身。
她不明白什么是婚礼,更不明白吴青怎么变了一个样,她张了嘴,却是问不出话来,只能让人不断地戳顶她的背部,被迫进到一间屋子里。
房门猛地关上。这是一间小石屋,没有点灯,只有墙上高处开了一个小洞,透出几不可见的星光。她不喜欢待在黑暗的屋子里,顿时慌了。
她推木门,拍石墙,双手都敲疼了,脚也站酸了,却没人理她。
她颓然坐倒,又饿,又累,又冷,只好缩到墙角抱紧双臂取暖。
想着变得奇怪的吴青,她昏昏沉沉,似睡非睡,外头突然变得很吵,好像很多人跑过去,也有很多人在叫喊,还有铁器相击声音,忽地小洞外亮起红光,她闻到了大火燃烧的味道。
外头有人撞门,传来了季孙陶亢奋的叫声。
“我堂哥哥打回来了!这会儿阳虎完蛋了,我这就放你出来!”
谁回来了?谁又完蛋?她不知道,她只担心吴青。
“可恨的吴青竟然囚了你,哼!他是怕被人家知道睡过你吗?”
木门被砍破一个洞,她立刻钻了出去,推开季孙陶就跑。
火光熊熊,猛烈燃烧屋宇,有人奔跑号叫,有人刀剑厮杀,她找到路就跑,军士见是一个姑娘,也不管她,她就穿梭在混乱的杀伐阵仗里,四处寻觅吴青。
陆续有军队进城,她朝人少的地方找,大街尽头,她看到了吴青。
他新衣残破,浑身血污,手上拿着短剑,瞪视着倒在地上的士兵。
她的跑步声惊动了他,扬臂举剑,一见是她,顿时凝住不动。
大滴大滴的血流下他的手臂,她惊慌地上前,伸掌捂住,又见他脸上也有血迹,正想再拿手去拭,他蓦地握牢了她的手腕。
四目相对,他眼里的火光不断窜燃,好似要将她给彻底烧了。
“你走!”他猛力推开她,转身就跑。
她慌了,他去哪里?他们不是结合的一团泥土,永远不分开吗?
他跑得好快,天上的乌云挡住北斗七星,她辨认不出方向,但她不怕,她唯一的方向,就是前面他那模糊不清的黑影。
跑出了城,黑夜无边,北风狂扫,风里夹带冰凉的冷雨,吹得她脸颊发疼,久未进食的她上气不接下气,仍是紧紧追随着。
野地凹凸不平,她不是磕了石头,就是踩进土坑。她头好晕,气好乱,双脚止不住地痉挛着,每踩下一步就麻痛不堪,蓦地左腿筋绷紧,再也迈不出脚步,碰地一声重重跌落,栽进了一滩泥水里。
她不敢稍停,忍着脚痛,用力按住泥地,想要撑起身子,才稍微支起寸许,又不支趴落,让泥水溅了一头一脸。
远远地似乎听到吵嘈人声和脚步声,那些坏人追过来了。
“你快回去!跟来做什么?”急促的吼叫声从头上传来。
她慌张地抬起头,他那么高,天那么黑,她看不到他的脸孔。
“吴国……”她想跟他呀,跟他一起回吴国。
“你没听到他们追来了吗?我命都没了,怎么回吴国?”
那是她没听过的凶恶口气,冷似冰,硬似石,令她心寒。
她慌乱惊恐,伸长手就想去抓他的袍摆。
“滚!”不料他一脚踢了过来,那强劲的力道不但踢开她的手,也踢跌她的身子,他暴雷似地吼道:“你这样死缠不放,我一下子就会让人追上,你是害死我啊!”
她被踢倒在泥坑,全身剧烈颤抖。她懂,他跟她解释,她就懂了。
趴趴趴!他的靴子踩过泥水,唰唰唰!他的衣袍擦过野草;她惊惶地听他快步离去的声音,明白了耗尽力气的自己,是绝对不能跟着他的。
可她想告诉他,尽量跑吧,逃离了后面坏人的追杀,她会循着他的足迹慢慢找到他;再不然,她也可以往南边走,一直走,一直走,一定会走到他的吴国家乡,然后再去有山有水的小屋寻他……
这么长的话,教她如何一口气说出来?她能做的,就是忍住全身崩裂似的疼痛,使尽全力站起来,拖着跛行的腿,跌跌撞撞地跑向前。
至少,她要看清楚他离去的方向。
“你还来?”他陡然停下脚步,随着他的暴吼,黑暗中银光一闪,她身上某个部分顿时撕裂了开来。
她闷哼一声,仍是全身疼痛,根本不知伤在何处。
那是他随身携带的短剑!闪亮,锋利,他拿来帮她割肉,切碎野菜,削整木柴,也在她的泥胚上刻划出简单的流水纹。
她捏陶,他刻纹;他是一块泥,她也是一块泥,他们在彼此的里面,生也守,死也守……
“丑妖怪!叫你滚就滚!不要像块烂泥巴黏住我不放!”
他穷凶恶极地狂吼,双手用力一挥,毫不留悄地将她推跌倒地。
好痛!这是总是温和微笑的他吗?莫不是天色太黑,她认错人了?
“吴青?”她虚弱地仰起脸,头一次喊了他的名字。
他没有回头,急促的脚步践踏着她的心,杂沓而去。
她再度爬起来,踉跄走了两步,却见夜色墨黑,伸手不见五指,他早已隐没在暗夜里,她看不到他离去的方向,也寻不回小山头的方向。
大地黑暗,她浑身泥污,只身孤立,好渺小,好卑微;寒风如刀,穿透她的肌肤,直直刺入了骨肉深处,淌出了血……
兵丁抓到了她,却嫌她污秽,不敢碰她。他们做了一个绳圈,套到她脖子上,像拉牲口一样地扯曳,一路将她拖进了曲阜。
“说!阳虎往哪儿逃了?”一个威严的男人凶恶地问她。
她摇了摇头。她根本不认识阳虎。
“吴青呢?”
她也摇头。他们要杀他,他不逃怎么行?
“什么都问不出来,给我杀了!”
“请问大人,该怎么杀她?任谁碰了她都会倒霉长疮啊。”
“笨!不会射箭吗?拖去外头,别污了我的宅院!”
“堂哥哥!杀不得!杀不得啊!”一个胖胖的身形跑了进来。
“咦!这不是咱季孙家最不长进的卖陶阿陶吗?”
“是,就是阿陶弟弟我。”季孙陶拿手背抹泪。“堂哥哥啊,你去国三年,教我好生想你。老天有眼,你总算回来赶走阳虎逆贼了。”
“你好像不是来看我的吧?”季孙斯凉凉地问道。
“这个……呃,她是我陶坊的女奴……”季孙陶哈腰陪笑。
“你怎养了这个丑八怪?看了就想吐!”
“哥哥啊,你别看她又丑又脏,那手……吓吓,真是一双神鬼也赞叹的巧手,捏出的陶可是上等名器,还有陶俑……”
“好啦好啦,不就是被吴青玩腻的贱奴!杀她还秽了我的兵器,你带回去关好,别让她出来吓人。”季孙斯不耐烦地挥挥手。
她脖子一紧,脚步不由得跟着往前走,前头的季孙陶一边快步走,将她扯出了门。一边迭声问候季孙斯,说要再带好酒过来看哥哥。
天色仍早,雨雾绵绵,乱了一夜,曲阜已恢复平静,烧毁的屋子笼罩在灰暗朦胧之中,几个早起的行人惊疑地看着他们。
“我不拉你了,你不会自己拿掉绳子吗?”季孙陶没好气地道。
她摸向脖子的绳圈,才刚碰触就生疼,原来已被扯擦出伤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