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了,进去煮一筒咖啡吧。」他喃喃的。
※ ※ ※
前一天喝了太多咖啡的关系,第二天他醒来的时候,头痛得要炸开;耳边是刺耳的电话声,眼前是刺眼的阳光,多面夹攻,他只觉神经都快断掉。
喝咖啡喝到头会痛,他这还是第一次。他慢慢爬起来。电话还在响,他不理它,走进浴室,狠狠冲个冷水澡,冻得直打哆嗦。但冲完澡,头痛也好多了。
答录机里没有留言,电话上显示出唐荷莉手机的号码。沈冬生拿起话筒,手指刚要按上回拨键,突然又缩了回去,挂断电话,抓起钥匙走了出去。
车子漫无目的地胡乱跑转,整个城市几乎兜了一圈,好似就是找不到安身立命的地方。到最後,沈冬生对自己摇头说:
「算了,再去煮一筒咖啡算了。」在离校不远的地方停了车,慢步走进去。
经过活动中心,廊下一排公共电话,阴暗中反射出些许边际的阳光,也偷渡了一丝热度。五月中了,天气一天一天的热下去,阳光一日一日的艳灿起来。沈冬生下意识抬手遮了遮眼眶,站在电话前,心中猛不防窜出一个影子。
他心惊一跳,心烦意躁起来。
他想就那样走过去,偏偏徘徊不定。迟疑了许久,他终究还是禁不住拨了那个电话。想想,他还是第一次拨这个电话,每次都是她——
电话响了一会,一直没人来应。他松口气,又隐约有些失望,正想挂断,卡一声,那头有人接起了电话。
「喂?」呼息急促,有点粗重,像是刚从外头回来。
「夏生。」沈冬生缓缓吐著气。
「欸,是我。」那头的徐夏生,一下子就听出是他。
「我——啊——」他想起他忘了说他是谁。
「我知道。」他不必说,她听声音就知道。
「在忙?」
「不忙。」
「好像喘得很厉害。刚到家吗?」
「嗯。听得出来吗?」那头的她好像笑了。
沈冬生顿一下。
他还不大习惯会笑的她。她的笑跟唐荷莉的笑是完全不一样的。唐荷莉的笑,是那种明了自己的魅力自信的展放;但徐夏生啊……不笑的那个人儿而今为什麽笑了?她的笑不发花,多半是扯扯嘴角带过去,心血来潮似。
他慢慢明白了,就像离开B612星球的小王子後来明白的一样,虽然有千千万万朵相似的玫瑰,但只有一朵对他的意义是不一样的。女人的笑,千种万种,但有一个,对他,应当也是不一样的。
「还好。只是感觉呼吸声有点乱而已。」
「我一口气爬上五楼的。刚下班,顺道回家。」
「下班?」沈冬生呆一下,没注意到那「顺道」的言外之意。周末她还工作?他没想到。想想,他一点也不了解她的情况。这麽多年的空白,横隔在中间,尽是那教人眼盲昏眩的黄金色阳光,还有那在惆怅的午后蓝天。
「嗯。」她含糊带过去,反问:「你呢?在做什麽?」
「我?在跟你讲电话。」
「我不是这个意思。」
他当然知道。正想再开口,嘟一声,通话时限快到了。他摸摸口袋,没有铜板了,只好说!「我身上没有零钱了,所以,呃——」
「你现在人在哪里?」她忽然问。
「呃,学校。」
「我马上过去!千万别走开——」徐夏生急急喊起来。还来不及把话说完,通话便断了。
沈冬生无意义地看看话筒,慢慢挂上电话,抬头看一眼廊外的太阳。从活动中心这头看出去,美术教室那栋漆得艳白的楼身在阳光的照射下,刺眼得让人无法直视。他的视线几乎花了,盈满了那年五月的光影。
※ ※ ※
电壶里的水滚了。沈冬生将开水倒进洗笔筒里,浓浓的咖啡粉溶开,溢出袭鼻的香气。看看时间,才过二十多分钟而已。他放下水壶,拎了装在笔筒的咖啡,走到廊外。
长廊外的阳光依然亮灿得教人花眼。光和影交错,无声的热闹中透了那麽一点寂寥。他看怔了,看进了那年的夏光,莫名的想起她对他说的——她说她像夸父在追日。
徐夏生啊……他喝口咖啡,把那个名字吞咽进肚子里去。
不知道是不是他太陶醉,徐夏生在电话里的语气显得几分急切,怕他走掉似。这样想,他心情不禁愉快起来。
他又喝口咖啡。目光眺远,没有人的校园十分的空荡。徐夏生什麽时候会到呢?他耐心地等,好像在等待一朵玫瑰花开放。
过了不久,校门口出现一个身影。徐夏生来了。从阳光下,从时光隧道中走来。沈冬生屏住气,像多年前那样看著她打阳光下走来。不同的是,这次她笔直走向他。
「沈——冬——生!」她朝他用力挥手,跑了起来。
一直跑上了二楼,到他身前,笑了。他心中一阵抽搐。
「嘿!」跑动的关系,徐夏生双颊微微发红著。
「干嘛用跑的,慢慢走不就好了。」沈冬生和气地说道。
「太急了。」徐夏生不好意思又笑起来。
「急什麽?我又不会不见了。」他笑睨她,摇摇头。
话一出,两人同时一怔,都感受到彼此话语的不妥当,察觉到那暧昧的气氛。沈冬生赶紧说:
「要不要喝点咖啡?」
态度又自然了,齿轮又对上了盘。
「不用了,谢谢。」徐夏生摇头。
「不必客气,反正都是现成的。」不知是不是他「多心」,看到他,她显得神采飞扬。
这算不算「中年老头」的自我陶醉?沈冬生啊沈冬生!他赶忙喝口咖啡,把微微发烫的脸庞埋进洗笔筒里。
「不是客气,是不能喝。其实我不常喝咖啡,咖啡因对我作用大,喝了晚上就睡不著了。」她没告诉他,上回在咖啡店喝了那杯咖啡,她一整晚简直张眼到天亮。
「这样啊……但我除了咖啡,就没东西好招待了。」
「我又不是客人,不必费心招待我的。」徐夏生又笑了。太阳光从走廊外侧斜照进来,侵染了她半边的身子,照得她眼中的水光,闪闪在发亮。
沈冬生的心极唐突的一跳。
他吓一跳!这突如其来的悸动颤跳得如此冷不防,他一时几乎不能抬眼看她。
「既然不喝咖啡的话,那就真的没什麽东西好招待你喽!」他转身走进教室,心悸平息了。
「没关系。」徐夏生跟著他进去。
她一靠近,沈冬生便闻到一股隐隐的香味。他一下子就认出来,是他送她的那款香水。他心情不禁变得好,侧头问:
「你擦香水了,是不?」
「嗯。」徐夏生点头,边说自己边抬手闻闻,「我在耳朵後和手腕喷了一点。闻得出来吗?」
「稍微。」岂止稍微,当然!沈冬生几乎懊恼起来。他要她不要忘掉,怎麽反而是他自己记得这样牢,忘不了这气味了?
「真的吗?味道会不会太重?你闻闻看。」她伸出手腕,望向他的水丽的眼似乎会起波涛。
她的表情无心,似乎没那麽敏感。沈冬生内心却不禁起伏摆荡起来。他意识太多了吧?他原可以若无其事,就像对一般学生那样,再自然不过的应对过去。但他心田这一阵起伏,就把整个再简单不过的一个动作复杂化了。
他略低头,草草闻一下,说:「还好。这香味本来就不会太浓。」随即抽开探近的身体。一不小心,手腕震了一下,手上的咖啡洒了几滴在桌子上。
桌上摆了学生给他的他的星座个性分析表。徐夏生好奇,拿了起来,说:「这什麽?你的星座分析?」嘴角隐隐斜起一抹笑意。
「那个啊……」沈冬生抬头望一眼,一边擦掉桌上的咖啡渍。「学生给的。最近好像很流行星座、命盘什麽的。」想起什麽似,加了一句:「对了,你是什麽星座的?」
「你也信这个啊?」他这麽问,她不禁笑出来。
笑得他有些尴尬。说:「只是随口问问。」
「我也不知道。反正是夏天生。」
「我记得你是七月生日,对不对?」
「嗯。七月的尾巴。」
「月底?」沈冬生想了一下。那些小女生吱吱喳喳说了好多,他不想知道都不行。「那你是强悍的狮子头喽!」七月底,狮子座吧。
「没那麽底啦。」徐夏生摇头,「二十多,卡在中间。」
「那麽就是恋家的螃蟹了?」
她笑起来,对著空气挥个手。「卡在中间啦。你呢?」
他比比那张分析表。
「真的?我记得你不是——」她狐疑著,连忙住口。
泄露了。她对他那麽在意,什麽都记得。
「学生问我,我随口说个日子,不过差不了几天。」沈冬生心情更好起来,享受起这样的闲话家常。
「那麽,照这纸上分析的,你就是一阵捉摸不定的风了?」徐夏生歪歪头,对著那张星座分析表勾起戏谑的嘴角。
「没那麽神秘。我不过是一股轻吹的风,没什麽力量。」沈冬生边喝口咖啡边看著她。开玩笑也带暗示——他不过是个平凡无甚特殊的俗人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