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签人事命令吧,我想让堇韵去美国,负责十二月份新开幕的景丽饭店。」他把一纸公文放在她桌上。
为什么?
这是亮亮脑袋里出现的第一个念头,但下一刻她就想到答案——姐姐想出国念书很久了,那是她的梦想,所以新饭店未开张,他就急忙替她谋位置。
「我考虑的人选不是她。」她沉吟半晌道。
于私,她该放行;于公,她却清楚有人可以比姐姐做得更好。姐姐尚无独当一面的能力。她这个回答并没有任性成分。
「那就重新考虑。」亦骅走到办公桌前,强制地盖上她的笔电,双手压在桌面上,倾身向前,迫使她正视自己。
「从总公司调到分公司?同样是经理位阶,那叫降职,杜经理和我有「特殊关系」,我要是做这种决定,下面的人肯定又有话说了。」她自嘲。
「你被批判的事,只有这件吗?」他语带讥讽的说。
是讽刺,却也是事实。亮亮苦笑,起身走到柜子边替自己倒一杯热咖啡,不加糖和奶精,刻意把苦味留在唇舌间。
头更痛更晕了,但最让人无法忍受的是他的口气,她不该因此赌气的,但不舒服的身子让她遗忘自己应该克制任性。
「我为什么要?出国是姐姐的梦想又不是我的。」她反唇相稽。
「你刁难我们,对你有什么好处?」他阴鸷的月光犀利而寒冷。
我们?姐姐的梦想也成为他的了,他们有了共同梦想,刁难姐姐就是刁难他?
心口像是被石头重重压上,教她不能呼吸,脑袋里仿佛有千百道雷打过,一阵强似一阵。「你这是在跟我谈判吗?」
「随你怎么说。」
「好,既然要谈判就拿出态度,请问你打算提出什么好处,让我放弃刁难?」
「好处?你竟跟我谈好处?」他怒目圆瞠,青筋在额间展现,双手紧握成拳。
如果她没理解错误,他大概恨不得把拳头砸向她的笑脸。
「没有好处,我何必谈判?」但她可以跟他要到什么好处呢?要他放弃姐姐,试着爱上她?呵呵,她真是头痛得昏了,竟然可以痴人说梦到这等程度!
突地,他一把抓起她的手腕,将她从座椅上拉起来,力气之大几乎要将她的手骨捏碎。「若不是你捅下的楼子,我们哪需要尽快把堇韵调走?直接告诉你,林道民找上门了,他扬言要绑架堇韵。他不但要我们交出录影资料,还要我们大幅修改合约书,要求百分之五十的利润!他要百分之五十!听懂没?」他愤愤地道。
他咬牙切齿,却一个字、一个字说得清楚分明。
他的字句打醒了她的知觉,亮亮此时才清楚自己闯下多犬的祸事。她果真太生嫩,才会以为自己扳下一城。
她急促的拿起电话,但尚未拨出就被亦骅拦下。「你要做什么?」
「报警。」她想也不想就出口。
「你到现在还没搞懂吗?林道民如果是警方可以随便抓的人物,他今天就不会是民代了,而是流氓。」
「我、我花钱请保镖二十四小时保护姐姐。」她努力在脑里寻找补救办法。
「你懂不懂何谓百密一疏?」
「那……你叫他来找我,不管是录影带或合约书都在我这里。」
「你到底有没有脑袋?我们根本惹不起这帮人!景丽饭店的目标这么大,万一他们在暗处动手脚,不管是放火、在厨房里下药,还是闹几笔雏妓事件……只要这样,景丽的形象就会受到多大的损伤你知不知道?就算真要跟他作对,也要让他摸不清是谁在背后主使,你这样光明正大和他杠上,不只是把自己送到枪口上。还把整个景丽都送上战场。」
她深吸口气,把他的话一句句思索理清,然后……承认了他是对的。是她没脑袋!
颓然坐下,她错了、错得离谱。
亦骅瞄她一眼,松口气道:「我们告诉林道民,这件事与景丽没关系,那是堇韵的好朋友为了替她出气做出来的幼稚事情,景丽没有合约书。至于他要的照片、录影资料,也不在我们这里。」
「我们甚至对外放出消息,说堇韵没有签定合约书因而被景丽上层裁员,早就不在公司,怎知林道民仍然不肯放手,把矛头对向堇韵……因为你,她现在的处境有多危险你知道吗?林道民目前还不知道堇韵和我们的关系,以为她只是个雇聘经理,但再过几天,等他查出来了,堇韵哪还走得了?如果你不肯下人事命令没关系,我辞职,我陪堇韵出国。」
她傻了,惊慌、恐惧、惶然,她不知道事实会变成这样,惹了一个林道民,她的家人就要被迫四散分离。
但她还来不及说抱歉,亦骅的声音已先一步出现。
「你知不知道自己有多任性?我们真是把你宠坏了。」他盯住她好半响,扭头离开她的办公室。
她任性……对啊,她始终好任性。因为她以为任性才能让他把她挂在心上,任性才可以让他时时待在她身旁,她只是想要他放心不下她,却没想到,这回她任性的下场,竟是他要辞职、要和姐姐远走高飞,追寻他们的未来、他们共同的梦想。
他要走了?他要将她沐亮云从生命中彻底清除?
亮亮找出笔,在人事命令上颤抖地签下名字,她存着一丝希冀,希望自己的做法可以将他留下。
可两天之后,他还是走了,没有打任何招呼就离开了她的世界。
又一次,她怎么就是学不会别自讨苦吃?
凝睇着窗外雨水,亮亮把手机抚过千万遍,那串背得滚瓜烂熟的数字在她指间压压按按,却每每在按下拨出键时,就停了下来,换成取消键。
二十天过去,他没有回来。
姐姐对美国的工作已经渐渐上手了,他也没有回来。
林道民的事解决了,危机解除,他依然没有回来。
他再也不回来了,对吗?他们正式决裂了,是吗?她在手臂上留下无数个深深浅浅的齿痕,可疼痛已经提醒不了她任何事情。
她后悔自己不该任性地报复林道民,让姐姐去背负危机,更恨自己的幼稚无知把事情搅得一团糟,让别人来替自己收拾残局。
她被自己的任性反噬了,她失去了他,永远失去……
她需要一场雨水、需要发泄,于是她关上电脑,拿起包包、离开办公室。她没有打电话给司机,自己走出办公大楼。
当第一滴雨水落在发梢时,她的泪水跟着淌下,嘴角却仍带着微微笑意,没有人知道她的心在煎熬。
她走着,走过公司附近的餐厅,那是一家日本料理店。
那些年的暑假,二哥在爸的公司打工,她天天数着钟面上的数字,十一点一到就让司机送她过来。
她给爸爸、大哥和姐姐送便当,却拉着二哥进日本料理店,一盘盘的菜摆在铁轨上头,她和二哥抢食着,二哥一边抱怨他打工的薪水都快被她吃光了,一边在她碗里添菜,那个时候……他们多开心呀!
如今,她已经失去他了,可是摆满寿司的小火车仍然一圈圈绕着,这个社会并不在乎她的爱情。
她在心里自骂着:懂了吗?沐亮云,你再怎么以自我为中心,地球也不会因为你的悲伤而停止运转,别人的欢乐不会因你而暂停,你没有自己想像中那样伟大,不是天底下的人都该让你。
可她哪里要求过这些?她要的,不过是二哥的爱情,只是……那也不是她想要就能得到的东西。
雨越下越大了,她的高跟鞋泡满了雨水,看见合撑一把伞的恋人从身边嬉闹走过,她勾了勾嘴角。
真好,那样的情景,她和二哥也有过。
有一年的台风天,只有一把伞罩在他们的头顶,大风吹翻了伞缘,二哥便用他的身体为她挡去风雨。那个秋天,她好快乐,快乐得几乎要飞上天。
她继续往前,右转穿过马路,来到路的另一边。
不是回家的方向,但那里有一家西点小店,它们有芒果口味的泡芙。
她第一次吃时,觉得口味很新鲜,所以把二哥带回来的一小盒统统吃光了,从那次起,二哥认定她喜欢,就经常在下班后绕到这里,替她带上一盒。
其实她吃腻了,吃得好腻了,但在二哥面前,她永远表现出吃得津津有味的样子,因为她入口的不是泡芙,而是他的心意,她吞进肚里的不是芒果口味,而是恋爱滋味。
她伫立在橱窗外,额头靠着玻璃窗,里面的泡芙看起来依然迷人可口,只是很久……很久没人用这个犒赏她了……
亮亮全身湿透,套装粘贴在身上有着说不出的难受,她的发尾滴着水,两只眼睛满是血丝,鼻头也是红的。
她狼狈的走进店里,无视于店员眼底的讶异,要了一盒芒果泡芙。
付过帐、走出店门,她左转穿过马路,走回原来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