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跑了。”啸儿指向李家猛犬逃窜的方向。
“跑了……真的耶,小、小姐,是你赶跑它的吗?”宽心的声音仍抖个不停,牙关频频打颤。
“算是吧。”啸儿扶起宽心,抹去她哭得纵横交错的泪痕,“狗没什么可怕的呀。”
宽心吸吸鼻,“我不是怕狗,事实上我怕的是……”她的细指点了点啸儿挂在胸口的虎儿香包,连说都不敢说出“老虎”两字。“那种曾被压按在利爪底下的恐惧,让我光瞧见四脚的猫犬都会吓哭。”
啸儿怔了怔,“被压按在利爪底下?”
什么意思?
“小、小姐,咱们快回家去,雨好像又要变大了……”一刻也不想再待在城里的宽心,胡乱捡拾方才逃命时所弃散的物品,未曾发觉啸儿的惊骇。
“喔……好。”她任由宽心握着她的柔荑。
接着,大雨倾盆。
第十章
风摇雨飘,拂动竹帘半掩半现。
软榻之上,伏卧着一头正在看书的黑虎,慵懒的眸穿梭在字里行间,好不专注。
“这场景,好怪异。”啸儿软软的嗓音传来,尔后温香暖玉轻枕在虎肚之上,随着他的呼吸一同起伏。“一只正在读书的虎,”她把玩着挂在玉颈上的虎形香包。
“这是你上街买的?”
“是呀。很可爱吧?人明明很怕我们,却又以我们的模样缝了香包,真怪?”不过香包的虎儿模样偏向讨喜逗趣,失了老虎惯有的凶恶认知。
霍虓浅笑。“今儿个上街,有没有遇到什么印象深刻的事?”
“有,在糕铺遇到一个调、调……宽心是怎么形容这种举动?反正是先夸我漂亮,接着就是问我闺名,再来就是家住哪儿、许人了没,这些步骤。”
“调戏?”霍虓接话。
“对,调戏。”
黑虎挪了位,黑眸定定地看她,“我只顾着担心你会不会无法适应城镇里的热闹人群,倒忽略了你的美丽会招来这等麻烦。”糟糕,心里好像有股酸意涌起,是他很陌生的情绪,名唤“吃醋”。
枕靠得好舒服的螓首摇了摇,“不麻烦。我不喜欢他的调戏,我比较喜欢你的调戏。”
他调戏她?无辜的黑色虎眸眨了眨。
“我调戏过你?”他怎么没印象?
“是呀,之前在山洞见面的头一回,你也是叽叽喳喳的问了我一堆话,然后又塞了些食物讨我欢心。”
仔细想想,当初在山林间相遇,他的举动的确吻合了宽心形容的“调戏步骤”,霍虓失声而笑,却没反驳。
“还有,我和宽心遇上了只蠢狗,我们被它追了好远的路。”
“蠢狗,是指李家的看门狗吧?”
啸儿翻身,撑着腮帮子,“嗯,宽心好怕好怕它。”
“你呢?”
“我是虎,是它该怕我!”否则就太损她的虎儿尊严了。
“是是,结果你怎么对待那只不识相的蠢狗?”
“我什么也没做,只是恢复原形,吼了它一声。”啸儿顽皮一笑,“放心,没有人瞧见的。”
“好孩子。”此时霍虓的笑很真诚,不含任何矛盾,他宠溺地举起虎掌,拍拍她的粉颊。
啸儿想起了存放在心底的疑惑,“霍虓,宽心说,她害怕所有四脚的动物,因为她曾被压按在利爪下……这是什么意思?”
“她同你说的?”
“嗯。她哭得好惨,我感觉得到,她是真的害怕。”
霍虓淡淡点头,解释道:“宽心在十岁时,举家欲迁往西边城镇,结果在途经山麓小径时,遇上了饥饿的虎群。”
啸儿瞠大了眼眸,只觉喉间有股难咽的苦涩。
“父母、兄妹、奴仆,全数葬身虎口,宽心是整个家族中唯一的幸存者。我正巧路过,在虎爪下救了她,当时的她几近疯狂,那双淌泪的眼布满恐—一及害怕,拒绝任何人的接触,将自己紧紧封锁。”
啸儿屏着气息,脑中闪过的却是宽心那时极度害怕的可怜模样。
“我和东野花了好久的时间才让宽心走出阴霾,实际上是我用妖力吸食了满满填塞在她脑海中的心碎与恐惧,让她重新活过。”霍虓并未泄漏太多情绪,眼神与口气一样清浅,“我忘不了那时由宽心意识中传来排山倒海般的惊惧,那样嚣狂、那样绝望、那样……足以逼疯一个人。”
人心,何其脆弱。
“原来……”啸儿咬紧唇。难怪她总觉得宽心不由自主地常常躲避她的眼神,原来她是下意识地害怕她那双澄黄虎眸……
“当时若非我及时握着蚀心剑电紫,恐怕连我也承受不住那些恐惧。”更可兄是年仅十岁的小宽心。
他的妖力不足以洗去人类的记忆,仅能让人类对于某种感情趋于淡化,却不能忘。
“我、我一直以为虎儿为了填饱肚子而吃人,是天经地义的……”
“虎吃人就如同人也吃其他动物一样,站在我们的立场上,我们没错。”
“那为什么……我觉得,好难过?”啸儿收紧的指尖,刺疼了自个儿的掌心。
如果他们没错,为什么她的心,微微揪疼?
宽心的害怕、宽心的哭泣,不断在脑中呈现,竞让她产生一股难以言喻的……内疚。即使明白宽心一家的死,绝对与她扯不上关系,但她的胸口却莫名难受。
“因为你沾染了感情,不再单纯是虎儿对待猎物的心态,所以你才会难过,才懂难过。”霍虓恢复人形,只为了能将啸儿拥入臂弯。
直到一颗颗遏止不住的泪珠倾眶而出,啸儿才又缓缓开口,“你也懂吗?”
“我比你驽钝,一直到了数百年后才懂。”他若早早透彻,也不会累得霍文初带着遗憾及怨怼合眼。“当我明白自己觅得一时贪饱,却带给别人支离破碎的剧痛,突然之间……深深地痛恨起自己。”
想起流窜在身躯里的每分血液、每寸肌理,都是因为吮尽别人的骨血而活跃,他就觉得难受、觉得反胃!
然而无论如何呕吐,入了腹的食物却怎么也无法回归最初、再也不能重生。
只有横亘在喉间的苦涩血腥,久久不散……
“但是幸好,你与我都不是伤害宽心的虎,否则满满的歉疚该如何偿清?”啸儿扬起沾泪长睫,清澄的眼望着霍虓。
“嗯……”他的确未曾伤害宽心,但他却有可能是伤害了啸儿的虎,这等歉疚又该如何了结呢?
“让宽心知道朝夕相处的我们竟是她最最害怕的虎,她定然不能承受,是不?”她低问,却又自答:“倘若是我,我不能承受,宁可就这么瞒着我一辈子,善意的欺骗比坦白更能让我释怀。单纯也好、无知也罢,至少,我知道我不会失去任何东西,不会改变现状,更不需要抉择我得放弃些什么。”
啸儿环在他腰间的手像在附和她的话一般,抱得更紧。
霍虓听了,只是沉默。
“所以,我们什么也别说,瞒着她,让她做个快快乐乐的宽心,如同她的名字那般,可好?”她问着,实则已经说出了她的决定。
“好。”他一直是这么打算,直到宽心及东野离开了他的生命,他仍会谨守这秘密。
不同的是,现在他的秘密,有了啸儿的分享。
“人生中原本就有许多毋需吐露的事,是喜是忧,只消自己承担。”霍虓抚着她的长发,声音轻得像是说给自己听一般,“毋需吐露,因为不必要将这样茫然而矛盾的难题丢给其他人;毋需吐露,因为私心地想维系现在这样幸福的感觉,即使被扣上自私、无耻的罪名也无妨。”
所以啸儿选择不对宽心吐实。
而他,也选择不将霍文初的事情告诉啸儿。
瞒着她,能让她活得更无虑、更自在,那就将往事永远尘封吧。
他会独自记得自己犯下的错,记得自己是如何伤害了两颗相守的心,更不会忘记自己对啸儿的亏欠,然后,倾其一生来弥补她。
不可否认,当初他是为了赎罪而将啸儿带下山,否则依他向来淡漠的处事态度,即使他对啸儿有丝毫动心,也绝不会有更进一步的举止,两人在短短交集后便会分道扬镳,再无缘分。
他会失去她,带着清浅的遗憾。
但现在却有条无形的丝线将两人紧紧相系,让他不得不正视啸儿的存在,也让他有机会更认识啸儿,近而发现她对于自己的重要。
那条无形丝线,名为赎罪。
如果,“赎罪”是将啸儿留在身边最好的借口,他心甘情愿。
“这么听来,你一定也有许多话不曾对我吐实,是不是?”啸儿将他的话思索半晌,得到结论。
“当然。”霍虓不隐瞒。
“为什么?”
“因为说了只会让你不开心。”更可能让他失去她。
通常听到这种答覆,只会更挑起好奇心。
“我不会,你跟我说。”她半举右臂,奸似在担保自己的言出必行。
“这种不负责任的保证,我不相信。”霍虓笑笑地扳下她的右手。不是不相信她,而是不相信尚未明白始末前便脱口而出的承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