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几年的旧小区,皮家面就位在十字路口的三角窗,一楼摆摊做生意,占去小半个骑楼,这是当地特有的陋习,没有人会说话,二楼夫妻俩住,皮琪拉睡三楼,神明厅在顶楼,人口真的不多。
她小五那年父母出车祸双双过世,结婚多年一直没有孩子的小叔叔,直接跳出来说要收养她。
她点头答应。
比起大叔叔一家六口人的复杂,到小叔叔家变得很顺理成章。
甚至连嫁出去的姑姑也来问过她的意思。
她没想过自己这么热门。
她不去听那些故意在她耳边绕来绕去的耳语,说小叔叔收养她是为了大笔的赔偿金,还有爸妈生前替她保的保险金。
她也不管大、小叔叔是不是暗地里争破头,对她来说,那个冲到灵堂,眼眶含泪对着她伸手说「来我家住」的小叔叔,她比较看得顺眼。
至于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
下了课,她会下楼到面摊帮忙,收拾客人用后的餐桌,再不然,附近的邻居打麻将打电话来叫外卖,她就踩着脚踏车负责外送。
她并不想当这个家的闲人,要说她早熟也可以,谁叫她是孤女,所以知道人要自求多福,人不能没有危机意识。
这天,一波客人刚走,她把一落的碗泡到水里面,抬眼看见一双布鞋站在水桶的旁边。
「咦,萨克,你出来……有事吗?」她天生轻飘飘又娇软的嗓音带了点意外,站起来,双手在围裙上擦了擦。
自从阿姨生病了以后,她很少有机会在街头看见他游荡的身影。
「我一下就得回去。」他手里拎着塑料袋,袋里看得出来是包洋芋片,他眼神淡漠,眼睛里有一种什么都不在乎的神情,和年龄非常的不搭。
「你不会要拿零食当正餐吧?我小叔叔的手擀面很好吃喔,你进来,我请他下面给你吃。」她很用力的老王卖瓜,晶莹嫣然的小桃子脸上鼻尖冒着汗。
「我吃这个。」
「吃洋芋片不好,手擀面真的Q又香喔,而且能填饱肚子。」
不知道为什么,萨克就点了点头。
他冰冷的性子就是对她有反应,也许是因为她那张桃子脸,也许是面摊香热的食物味道,他的脚不知不觉地就往这里来了。
他们家不开伙,通常是外食,常常一个便当或是几块面包就是一天的全部,自从妈妈的身体一天比一天差以后,他就完全没有吃热食的机会了。
这世间的人都遗弃了他,除了皮琪拉。
像这样对他招手,像这样对他笑,给他一双家里用的钢筷,不是卫生筷。
她没有把他当客人……而是拿家人用的筷子给他,这是把他当家人的意思吗?
面店不怕大食客,皮琪拉的小叔叔对这个吃白食的也没有多说什么,分量十足的面食给得毫不手软。
「谢谢小叔叔。」填饱肚子的他看起来精神了不少,对称呼人完全不拿手的他想了想,跟着皮琪拉一起喊小叔叔应该不要紧吧?
「以后要是肚子饿,家里没人煮饭就往这里来,不必客气。」一向话不多的小叔叔手里忙着活儿,头也不抬的说。
「小叔叔要你来,你就来。」皮琪拉笑得很开心,心无芥蒂的。
不知道为什么,单单看着他吃饱,她就觉得心满意足,好像世间的任何成就都比不上看他吃一顿饱饭。
「好。」萨克想了想,他会来,不过他会打工来抵。「那个……谢了,我回去了。」
「不客气,掰掰。」
他走得远了,发现皮琪拉还在挥手。
第1章(2)
六月。
毕业典礼和暑假一起到来。
因为读的是所谓的放牛班,住这附近的同学都选择了直升市立高中,只有少数因为推甄去了外地。
皮琪拉没什么离愁,她也是选择直升普通高中的一员,开学又都是熟面孔,要适应的只有新老师跟学校环境,所以也谈不上离愁。
她是白白得到一个暑假的那种人。
学校课业辅导、补习班挑灯夜战,那都不关她的事,人贵自知,她从来都不是读书的料,辅导费、补习费,就别浪费小叔叔的钱和她的青春了。
跟同学们道别后,她没有直接回去,而是顺路先到萨克的家。
不用说,从学期开始就缺课到学期结束的人,连毕业典礼也大方缺席了。
因为校长的「宽宏大量」,实在也没听过国中有留级生,班导很大方的让他这颗烫手山芋毕业了,恭送出校门,希望到老不相见。
毕业证书呢,也只能由她这个快递小妹来送。
三合板门是开着的,这间房子她来过太多次,也就什么心理准备也没有的走了进去。
一眼可以看透的房子里,萨克雕塑般的站着,背对着她。
这个家从来不点灯,窗户也总是关闭着,跨过门坎,就好像从光明的世界进入黑暗一样。
他静静的在黑暗里,奇异的和暗色融成一片。
她不喜欢那种晦暗的感觉。
「喂,今天毕业典礼欸,你怎么没来,你不会忘了吧?」
他没动。
皮琪拉移到他身边,想把毕业证书给他,却发现他直挺挺的站着,一双红眼只是死命地盯着床上的母亲看。
「萨克……」她也顺着他的眼望去,定住,然后不忍卒睹,肠胃都打结了。
他僵硬的转过头来,眼里燃着两簇绿色的冰火,俊美的脸皮不自觉的抽动着,像是要把她吞了。
「都是你的错,你说我可以眯一下眼的,可是……」他眼睛一闭上,不知道怎么的就睡了过去,等醒来,发现睡前黝暗的天色已经大亮,妈妈每天拉风箱似的喘气声不见了,他颤抖的用手指去探她的呼吸,却发现她身体冰凉,早在他睡着的时候断气了。
「都是你害的……我要是不睡过去就好了!」
他彷徨得不知道要自责还是迁怒别人,又伤心又无助,情绪无处发泄,忍了又忍,这时皮琪拉的出现,很不幸,她成了那个刚好送上门来的替死鬼。
「你不要这样,萨克。」她的脑筋也是一片空白。
「你是害虫,走开!」
「你……不要难过……好不好?」她不是害虫,不是啊,她只是不忍心看他一个人为了照顾阿姨而心力交瘁。
「走开!你走开!」他是受伤的小兽,这下子人世间真的剩下他一人,无依无靠了。
「我不走。」
他作势要打她,但是皮琪拉坦然无惧。「你想哭就哭吧,我发誓,我什么都不会说的。」
她伸出细致的胳膊抱住他,希望能抚平他一些些伤痛,她了解那种痛,时间虽然好像过去好多年了,她却觉得没多久以前才送走自己的爸妈。
「你走开!我不要你在这里。」他全身颤动,粗鲁的扯开她的手,拒绝她的碰触。
「我不走,我陪你。」他的力气大,抓得她好痛,可是她仍旧细声细气,清润的声音里饱含无比的坚定,两条胳臂紧紧箍住他。
「混帐!」
两人用力气拔河,尽管皮琪拉的个头身材看起来要比萨克高大,可是盛怒之下失去理智的他力气出奇的惊人,她被摔出去,不喊痛,又回来,继续用同样的姿势抱他。
他又甩,这次,两人一起跌坐地上。
但是她哼也没哼一声。
压抑的啜泣慢慢地从倔强男孩的嘴里穿透出来,那是一种深刻的哀号,他泪流满面,情绪再也掩饰不住了。
不管对萨克还是皮琪拉来说,这一天都着实难熬。
人死了,一了百了。
那活着的人呢?
那天,她因为放学没有直接回去,又陪着萨克忘了时间,小叔叔找来,看见她身上的瘀青狼狈,凶狠的骂了萨克一顿。
附近的邻居也因为这场骚动知道了萨克家发生的事。
里长出面率先捐出三万块来,又联合小区发起募款,几天后,总算简单的把丧事办了。
经过这些事,本来身形就纤细的他更瘦了一大圈,棉T穿在他身上就跟套布袋一样,萨克不知道自己的将来会怎样,老实说,皮琪拉也不知道。
要坐困愁城吗?也没有,毕竟吃饭都成一回事了,想办法喂饱肚皮,把生活过下去比较实在。
但是看看萨克这身板,论身高,个子比她小,胳臂比她细,腰杆大概一折就断,从头到脚没一项赢得了她,没一样合格,这样瘦弱的他能做什么?
她烦恼得吃不好、睡不好,都要生出白发来,萨克却几天不见人影。
一天,她正忙着收拾一桌子狼藉的时候,他来了。还不算笨,知道要赶在打烊以前出现,再晚个十几分钟,就剩下汤水了。
几天不见的他,自从母亲去世了以后,本来就八竿子打不出一句话的人就更缄默了。
没有亲戚能依靠,他又已经这把年纪,谁肯收养他?
开里民大会的时候有人提议送慈善机构,但是他名下还有那么一间破房子,资格不符,坐在远处的他嗤了声,说是鬼才要去社福处,那人吃了一鼻子灰,虽然笑笑的没说什么,但是自从那次以后,里长再打电话过去,就直说不管这件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