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男人,看起来也是属于她哥哥姊姊那类闪亮人种,合该拥有一路平平顺顺甚至是飞黄腾达的人生,做什么来凑热闹跟她抢着死?
她不惋惜自己苴蔻年华便香消玉殡,反倒替那个男人觉得可惜。
极咸的海水呛入口鼻,取代了氧气,耳朵里,有闷闷的海潮声回荡,肺叶开始疼痛了起来,在这种时候,她还是没有求生的欲望,双手双脚随着海水流向拂动——
可是她的手腕突然被某样东西给缠上了,而且越收越紧,她本来就没有挣扎之意,所以轻而易举的就被那股缠在腕问的力量给拖回岸上。
男性的剧咳声在逐渐恢复了听觉的耳畔持续,咳得像是要将心肝肺全给咳出一样,当咳嗽声停止时,她感觉到自己的嘴被人扳开,贴上某种温热物体,一口热气毫无预警的灌入她的肺腔,让她肺叶的疼痛渐渐消失,而下安分的手掌抵在她平坦的小腹上,一施力,便将她胃里喝到橕的海水全给挤了出来。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抑止不住的剧烈咳嗽换成了女声,灼疼感在喉问爆发,痛到她想捂住嘴,阻止伴随咳嗽声而来的痛楚,她咳到想呕吐,只得偏过身,继续将胃里的东西全给呕出。
「你还好吧?再咳下去肺就要出来了。」一只大手多事地替她拍背顺气。
她猛地回神,看清楚自己正躺在沙滩上,浪潮仅能拍打到她的小腿,想淹也淹不死人。双眼一抬,那个救她上岸的人,不正是那名毁了她自杀好兴致的男人吗?
她的右腕还残留着男性大力抓握的指痕,不难猜想方纔缠在这里的东西压根不是什么海草,而是他的手!
「你救我?!」她瞪大了眼,声音虽然沙哑干涩,但仍成功地表达了她的错愕及不敢置信。
他同样瘫坐在沙地上,脸上的胀红是因为刚刚在海里缺氧及拖抱着她上岸时使尽了力气,发丝比他还没跳入海里时更凌乱,白衣因海水的浸泡而呈现透明,隐约展露出他的肤色及肌理。
听到她的惊讶问话,他只是露出好像在等待她夸赞他英勇而害羞的笑靥。
顾不得声音嘶哑难听——噢,喉咙好痛!该死的痛!她怒极吼叫:「你凭什么救我?!你死你的,我死我的,你想半途而废自己爬上岸喘就好,救我做什么?!」
不少人在面临死亡的瞬间会心生退却,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她下会有太多惊讶,可是那不代表她也和他一样后侮了,他凭什么替她决定死或不死?!
她停顿了下,有些了悟。「难道你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要死,只是想发挥你过度分泌的『英雄』荷尔蒙来多管闲事?!」
如果这样分析,他出现在石堤上的动机就可以找到解释,八成是刚好途经她选好的自杀景点,仗恃着毫不值钱的旺盛同情心,自做主张地借机救人,但她一点也不会领情!
「不,我是真的准备要死。」拨开额前刘海,他抹抹脸,很是无辜。
她瞥来一眼不屑,「你的行为和你的话完全相惇!想死?想死还上岸做什么?!」
他仍噙着笑,只是笑里有着片刻迟疑和自嘲。「我没办法眼睁睁看着有人在我身旁死去,我看见你在海里浮沈,觉得不救你,良心不安。」
虽然知道她也是属于没有求生意志的同类人,强行救了她,是破坏了两人之间无言的默契——各死各的。但见到她娇小而轻盈的身躯在浪涛里飘零翻卷,他说什么也不能放心去死。
他起身,想拍去一身的沙粒,但衣裤是湿的,将沙粒沾黏得好牢,他也不想多理会了。「我要再去跳海一次,下辈子见。」
送上遗言,他转身要走,她却猛一把揪回他。
「你神经病呀?!把别人要死的兴致给破坏殆尽,然后自己再去快快乐乐的跳海自杀,你以为我会让你称心如意吗?!」
她培养了那么久的好心情,全因他的出现在瞬间灰飞烟灭,这一回没死成,她在桌上放的遗言、交代事项、遗物全部都得重新处理一次,而且想死的心境是要天时、地利、人和共同配合及酝酿出来的,这下可好了,他以为挥挥衣袖就能不带走一片云彩吗?!
「那我现在以死谢罪行了吧?」他非常好商量。
「你本来就打算去死,干嘛说得好像是我逼你去死一样?」她很不高兴,尤其是被冠上「逼死人」的罪名,她虽然有兴趣结束自己的生命,但可没兴趣替另一个人决定生死。
「我是真的想死,没错。」他淡淡笑、淡淡说。
看着他如此淡然的态度,笃定且毫无迟疑,竞和她有几分相似,也让她对他寻死的原因感到一丝丝好奇……
「你为什么会想死?」被女人抛弃了吗?
他想了想,给了答案。「我自卑。」
她打量他,用一种轻蔑冷凝的目光。眼前这名浑身水湿的男人虽狼狈,但说长相有长相、说体格有体格,全身上下哪里找得到符合「自卑」两个宇的地方?若说他自负她还信,因为他有足够的本钱,自卑?哈,除非他有隐疾!
「我对我的『模样』自卑……」这回,他淡淡一叹。
如果不是因为他现在的表情太恳切、太真诚,她会很小人地以为他是极度骄傲及自恋与生俱来的好模样,却又故意要说反话。
「如果对你这种『模样』还觉得自卑,那你还是死了好。」哼,人太贪心就该得到报应,像他已经集所有好处于一身还不满足,怎么不回头看看那些比他差上一大截的人?如果他自卑,在他之下的人不是全都该挖坑去埋了?!
「那你又是为什么想自杀?」他不让她占便宜,她问他答,他问她也该公平以对。
她先是觑着他,看见他熟悉的笑法——从头到尾都没改变过的浅淡笑容。比起他,她的自杀理由也没多高竿,要她坦白说出,还真有些难以启齿。
「关你什么事?」她酷酷地别开头。
「是与我无关,好像我也不必多此一问,因为我死了之后也不可能会记得,要是这样还麻烦你多费一次唇舌,我会觉得不好意思……」他好抱歉地搔搔头,笑容十分稚气。「不过在死之前还有人陪在我身边听我说话,这种感觉真好。」
他这是什么满足的口气呀!「谁在陪着你了?!」她也不认为他们两人说了什么话够让他感动成这副德行。
「你。」他答得理所当然。
她翻翻白眼,这个男人是刚刚跳海去撞到石块纔变成秀逗吗?
「我只是路人甲,别算我一份。」她没那么高尚的情操和他「生死与共」、「希望相随」,要跳海赶快去跳,她大小姐今天没有自杀的兴致了,不奉陪。
她拖着脚步爬回石堤,将凉鞋套回脚上,而他也尾随她上来石堤。
「你要走了?」口吻听得出来很失望。
「我忘了去翻黄历,今天可能不适合自杀。」她抓起衣角拧转,挤出好几滴水,长发随意一拢,束起利落马尾,露出那张缺了发丝半遮半掩而更形清瘦的脸蛋。
「今天不适合吗?」那他也……
「你很适合自杀,不要怀疑,请。」她阻止了他想追随她的念头。「我不适合是因为有你在的地方,我一定死不了,而你不一样,你跳下去,我绝对不会救你的,走吧。」她会恭送他离开人世。
他看着她,双眼里有被人恶意抛弃的无辜。
「我很冷血,我知道,所以用这种眼神看我也没有用,我不会阻止你想死的决心,希望你下辈子换一副比较不会让你感到自卑的皮囊。」她无动于衷,挥挥手,算是道别。
「谢谢你的祝福。」他很诚心地向她深深鞠躬。「这也是我最大的心愿,能从你口中听到我期盼的话,真的真的让我很感动,小姐,能遇上你,我此生无憾了,无论我最后会变成孤魂野鬼还是天使,我都会保佑你幸福快乐。」
好看的细眸笑得微弯,长睫上沾湿的晶莹水珠是海水凝结,像颗感动的眼泪似的,闪闪动人。他笑着挺直了身,俯觑着她——
「人生没有什么事情是想不透的,你还那么年轻,还有大段的路要走,不该轻易浪费生命,好好活下去吧。」他冷下防伸出手,将悬在她颚缘摇摇欲坠的海水抹去,动作轻柔,她没闪没躲,一时之间像是被他的话给怔愣住了。
「你有资格说这种话吗?」这些训人的话再怎么样也轮不到一个站在堤上准备自杀的人来说,太讽刺了点吧!
他不以为意,继续慢慢的诉说:「我是天底下最不幸的人,和我比较之下,全世界的人都很幸福,都有资格活下去。」
「你不要随便决定别人幸不幸福,也不要以为全天下只有你最倒霉,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是你没机会见到而已。」头一次遇到比她还悲观的男人,她觉得自己好像硬是被他给比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