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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知是谁好响亮的歌声唱起:“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提裙及膝,站在水中央的姑娘们笑不可支,倒是有个勇敢的小姑娘挺身唱和:“蒹葭萋萋,白露未曦,所谓伊人,在水之湄,溯洄从之,道阻且跻,溯游从之,宛在水中泜。”

  唱毕,当场响起热烈掌声。冉小雪则讶异地看着身边的小喜鹊。

  一名身穿褐色布衫的青年从同伴身边走出来,直走到河岸边,看着那应和他歌声的姑娘,紧张口吃,支吾了半天,因下田耕种而晒得黝黑脸皮整个胀红,全然看不出方才大声唱情歌的豪迈。

  倒是那姑娘擦着腰肢娇喊:“大祥哥!你再不快说清楚,我可就不跟你好了!”

  那青年被这一唬,顿时语利如珠,急道:“喜鹊妹妹,我喜欢你很久了,你天真活泼善良可爱,我想把你娶回家,你许了我吧!”

  喜鹊正要涉水上岸,贵儿却拉住她道:“等一等,张大祥,你美丽的姑娘就在水中央唷,你这大个儿还不赶快过来,是在等什么呢?”

  众人大笑出声,张大祥红着脸,裤管也没先翻折起来,脱了鞋就踩进河里。

  贵儿手一松,喜鹊妹妹便站到前头来,等着恋慕的情郎将她抱起,在众人祝福与欣羡的吆喝里,涉过河水浅处,到对岸去了。

  至此,冉小雪方知瑶州的“桃花节”是怎么一回事。

  姑娘们透过答歌,一个个被人追求、抱走,满江桃花衬得这有情节日更加多彩缤纷。

  正走神,贵而突然唤她:“小雪官人,我哥哥要站到前头来唱歌了!”

  冉小雪胸口猛然一紧,看着那年轻男子开口对她唱了情歌。是上回巡田地时,在田间耕作的一名年轻农夫,正是贵儿的兄长。

  她赶紧对着贵儿低语:“贵儿,快阻止他……”贵儿的哥哥是个老实人,上回还摘了野花送给她,她不想当众拒绝他。

  孰料贵儿摇头道:“不要紧。如果小雪官人不喜欢,明白拒绝就好了,总要给他一个机会表现表现嘛!”

  对着那年轻而认真的眼神,冉小雪知道她必须认真对待,不能有半丝敷衍。如此真诚而勇敢的感情,是令人动容的。

  正当那年轻人准备开口表白之际,身后忽有人喊:“等一下。”

  哗!人群自动分开,让出一条路来给那人通过。

  清楚节日规矩的瑶州男女,知道这声“等一下”意味竞争者出现。喜欢上同一个姑娘的男人得一起站在水边,对姑娘唱出情意,并尊重姑娘的选择。

  于是乎,水边一左一右,站了两个年轻男子。

  冉小雪认出那后到的,是州衙里一名当地官员。

  这人是来捣乱的么?官人何必与民争?是说,她这处境,本来就很离奇啊。

  “也等我一下。”

  蓦地,人群之后又有人出声一喊。

  冉小雪怔了一怔,看向来人。

  只见那人头戴一顶破旧斗笠,不像其他人都穿上自己最好的衣服,他身穿灰色布衣……那斗笠遮住他半张脸,隐隐约约只看见他下颚……

  这声音……好像是……

  可澄冬大人跟她说履霜不会这么快到瑶州,最快也要明天才到,所以,不是他,只是声音像而已吧?

  况且……她一年前误递了那封信,害他卷入绯闻,变成笑柄,他一定是气极,不想理会她了吧?虽则她实在想不明白,何以那封信会被当成公文送出去,她应该不至于糊涂到这地步啊……记得她本来已放进要送去驿站代寄私信的篮子里了,是当中哪个环节出了差错?

  不论如何,她闹了个大笑话是事实,都没脸见他了,想说以履霜记恨的程度,再等个半年看看他气消没,再送信给他的……

  她写了好多信,都收在一个竹箧里,每到一个地方落脚,就带到那地方。仔细数着日子,一天又一天……从京城里来的吏人口中打听他的情况,倘若惊蛰或尉兰捎来书信,都盼着其中有关于他的只字片语……什么时候,她变得如此胆小了呢?

  为什么不向澄冬大人告个假,赁一匹马,日夜兼程行百里路回帝京,就是他还气着她,或者讨厌了她,她也想见见他……

  贵儿哥哥的歌声从水岸那头传来,冉小雪连忙回神倾听——

  贵儿的兄长唱的是较为通俗的《关雎》:“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他歌声清爽明亮,看着她的两只眼睛十分真挚,冉小雪心里很是遗憾,回唱:“南有乔木,不可休息。汉有游女,不可求思。(南方有棵大树,却不能再上头休息,就如同江里出门游玩的女子,并不适合追求她。)”暗示自己并非良配。

  果然他听懂了,眼色顿时黯淡,暂时退居一旁。

  州衙年轻官人见冉小雪婉拒了头一名竞争者,忍不住增添了几分自信,歌声热情且隐含期待:“出其东门,有女如云,虽则如云,匪我思存。(东城门外有如云的美女,可惜美女虽多,都不是我一心思念的那个人。)”

  不想日后在州衙里见了面难为情,冉小雪柔声回应:“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看那水崖边茂美的竹林啊,有个好君子,我愿与他时时切琢磨,交个朋友。)”

  这唱辞虽婉拒追求,却名言他俩在公事上仍可互相切磋琢磨,也为年轻官人留了面子。年轻官人黯然一笑,却也知难而退。

  终于轮到最后一人了,冉小雪方才便一直想靠近河岸些,好看清楚那人。

  但她双足踩在水中,袖子仍被贵儿紧紧揪着,无法上前一步,只好耐心等候他开口唱歌。

  好半晌,那戴着斗笠、看不清面貌的男子终于开了金口。

  不似瑶州男子人人善唱,这人音质偏冷,唱起来歌,歌艺竟跟她差不多,勉勉强强只是能听而已,然而他的唱辞却教冉小雪怔了一下。

  他唱道:“江有汜,之于归,不我以;不我以,其后也悔!(看那回流的江水啊,听说你要嫁人了,倘若你要嫁的人不是我,肯定会后悔的!”)

  这人好生狂妄!

  冉小雪却忍不住盯着他半露出来的下巴看。

  想再听他多唱几句,她清清喉咙,故意唱到:“子不我思,岂无他人?狂童之狂也且!(你不思念我,难道就没别人会想我了?好个狂妄的人!)”

  那漂亮的下巴微微扬起,又唱道:“唐棣之华,偏其反而。岂不尔思,室是远而。(郁李树上的花在风里翩翩翻飞,岂是不思念你呢,是因为离你太过遥远啊。)”

  这是诗经逸诗,他引用这诗句,不知道是真认为两人相隔两地,距离太过遥远无法相思,抑或只是个借口?略一沉吟,冉小雪回应:“未之思也夫,何远之有!(你只是没那么想念我罢了,否则距离遥远又算得了什么呢?)”

  盯着那好生熟悉的半张脸,她忍不住又唱:“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穿着青色衣领的人儿啊,我深深思念着你。纵使我没有前去找你,难道你就不会写封信来问候我过得好不好?)”

  男子下巴略略一顿。她还敢提起信的事!话说回来,除了那纸“公文”以外,她也不曾写过信给他吧,如此,她有什么立场说他不写信?他根本无从写起啊!

  然而他不是来与她吵架的,今日的桃花节,有人骗了他,说姑娘们在水里裸身沐浴……他急匆匆赶来,却发现她衣衫仍在身上,只露出两条美丽小腿浸在澄澈河水中,还有男人对她求爱……

  不由得,他面色趋缓,清声唱出:“心乎爱矣,遐不说矣?中心藏之,何日忘之!(我喜欢你的心,时时刻刻藏在心中,只是没说出来罢了,又哪曾一日稍忘?)”

  他看着相隔两人的河水,又大声唱道:“谁谓河广?一苇杭之。(谁说这河水宽广,我用一只小船就能渡过去。)今夕何夕?见此邂逅,子兮子兮,如此邂逅何!(今天是什么日子哟,我们竟能在此相会,你与我呀,有这么美好的良缘际会!)”

  冉小雪已认出那音色来,咬了咬唇,安心了,她回唱:“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就算刮风下雨,天色昏暗,雄鸡仍不会停止啼叫。我既已见到了你,又怎么会不高兴?)”

  这流传已久的斗诗传统,几乎所有来赴桃花节的瑶州男女都熟知诗经里的典故。冉小雪一唱出“既见君子,云胡不喜。”其他两名追求者也只好摸摸鼻子,有风度地退让了。

  此时贵儿有点讶异地低声询问:“小雪官人不是已有喜欢的人……”

  本想,既然如此,哥哥也已经努力过,就罢了,怎会半途杀出一个奇怪家伙来,还得到小雪官人青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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