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盗用她的话,她深受感动,猛地扑上他的身子,连声说:“阿叙,我好爱、好爱、好爱你。”
“我知道,我也好爱、好爱、好爱你。”
然而这么多的“好爱”阻止不了她的离开,在十几天的杳无音讯后,周传叙找到詹幼榕家里,才晓得他们全家移民了,从表妹珊珊口中知道,詹家移民是为了躲他,她的父母亲不希望女儿的未来毁在一个没出息的男人手里。
夏天过去,他开始明白等待是件多么痛人的事情,他无时无刻不想到她,想她的笑,想家教良好的她,走到哪里都有一方干净手帕,想她单纯美丽洁白的人生不再和自己交集,想他们的爱在她父母亲眼底竟是污点。
秋天过去,他告诉自己,别让人瞧不起,如果她的父母以金钱来衡量男人的价值,那么,他就努力提升自己的价值。
冬天来临,他的第二幅画、第三幅画顺利卖出去,忙碌排挤了思念,让他的生活不至于那样痛苦。
第1章(1)
他喜欢夏天,夏天的太阳和他是麻吉,他痛恨阴暗,而太阳为他扫除了所有阴霾。开着敞篷车,周传叙行驶在路树茂密的台北街头,享受暖暖的南风阵阵吹过,他想……该到垦丁渡个假了。
很多年前,有人以金钱衡量他的价值,把他列为条件低下的男人,于是他努力又努力,他的画从一幅八千到八十万、两百万,他的绘本从一刷到十五刷,每一刷都带给他可观版税。
这样好的成就充份证明,他是个相当有才气的画家,应该朝这方面更加尽力,但他不只当专业画者,还当起专业投资者,九年时间,正确投资替他累积上百亿身家。
如今,他不但是个成功的艺术家,也是个成功的商人。
可惜那个曾经被他哄在掌心的女人,已经属于别的男人——她在二十一岁那年结婚,嫁给一个电子公司的小开。
好有趣,她要求他承诺十年,结果她自己却才等了两年就等不及了。那年口口声声的“好爱、好爱、好爱”,现在想起来,竟然成了讽刺。
他没有愤世嫉俗,只是拼了命想证明些什么似地,发狂赚钱。
他赚下一栋栋豪宅,豪宅又替他赚进一笔一笔可观现金,他的存款簿累积起惊人的数目字,可是越赚……他的心越空虚。
他不知如何解决这种空虚,只好放任自己堕入“赚钱空虚、空虚赚钱”的恶性循环里,他在空虚里吃饭睡觉,在空虚里呼吸,在空虚的世界里,品尝自己无限制的空虚。
所有人都告诉他,不可以继续这样下去,他必须找个好女人,爱她、宠她,并且停止对幼榕的想像。
他还想她吗?
九年了,他一点都不觉得等待十年是某种奢华的幸福,只觉得无聊。等待一个再也不会出现的女人,谁能说不无聊?
九年可以改变许多事情,他改变了,从一开始的天天想、时时想,到今日,若非在某个特定的契机中,他已经不会想起她。
有人说,光阴是最好的治疗剂,他却要说,遗忘是人类的求生本能。若非遗忘存在,人们天天活在过去的阴影中,怎能痛快?
再看一眼太阳,他喜欢能扫除阴影的太阳,非常喜欢。
向迟迟把考卷压在胸前,笑逐颜开。再看一次吧,很长的1,很大的两个圆圈圈,真是好可爱的数字哦。
这是她上国小的第一张考卷,只是平时考,没什么了不起,但这是她人生第一个一百分,书上有写,好的开始就是成功的一半,她已经成功一半,剩下的一半就简单得多了。
外婆常常告诉她,“你妈妈的头脑很棒,要不是为了赚钱养家、养阿姨,她可以考上医学院、当很了不起的医生。”她听了总是认真对外婆说:“没关系,以后我会用功读书,去上老妈没念的医学院。”
她家里没有爸爸,但是没关系,她有三个妈妈,除了真正生她的老妈以外,还有两个发誓要当她一辈子妈妈及妈咪的阿姨,所以她虽然是单亲小孩,却一点都不可怜。
外婆是学音乐的,所以教她钢琴、小提琴和长笛,说老实话,她不太聪明,念书加上学乐器,对她而言是很沉重的压力,不过外婆对她很好,每次练完乐器、写完考卷,就会给她纸和笔,她最爱画画了,每次画画都会让她很开心。
她的身材比一般同龄小孩矮了半颗头,同班同学常常笑她是哈比人,还会把她的东西乱丢,她气死了,可是她的脾气太好,再生气也不会和人吵架。
迟迟深吸气,仰头,整张小脸沉浸在阳光的照射下。她热爱太阳,热爱金黄色的阳光洒在脸上的温热感。
可惜她们家的旧公寓夹在两间公寓中央,阳光照不进来,终年阴阴暗暗,老妈和妈妈、妈咪说,将来,要存很多钱买一间可以照到很多阳光的房子。
到时候,她的房间会有一个大大的落地窗和粉红色的窗帘,她可以在下午的时候,打开窗户让微风和阳光一起晒进来,她要在翻飞的窗帘里跳舞……在窗帘里跳舞耶!那一定和童话书里的公主一样美丽。
嘎吱!一阵刺耳的煞车声传来,震痛她的耳膜。
迟迟没意识发生什么事前,先意识到疼痛。“嘶!”倒抽口气,她的手肘和膝盖处传来热辣辣的感觉。
她被车子撞了,跌在柏油路面上,考卷掉在一旁,她还站起身,先一步捡起考卷,收进书包里面。
“妹妹,你还好吗?”
周传叙匆忙下车,蹲在小女孩身前。
这是个营养不良的女孩,看起来才四、五岁,却穿着小学生的制服,宽宽的袖子在手臂上方折了两折,瘦削的手臂、干巴巴的双腿,还有一张美丽的脸庞。
用美丽形容一个看起来才四、五岁的女孩子并不恰当,但她的确带给人美丽的感觉,他没说错,是美丽,不是可爱。
周传叙审视迟迟时,迟迟也回望他,眼底透露出些微恐惧。
这个叔叔很高、很大、很像电影里面的大巨人,他留了胡子,长长的胡子盖住半张脸,只能勉强从胡子中间找到红红的嘴唇,温柔的声音就是从那两片嘴唇里发出来的,另外半张没有被胡子盖住的脸,也让额头上厚厚的刘海和眼镜遮住。
“妹妹?”他伸手要拉她,她吓得往后缩。
周传叙皱眉。他的模样吓着小女孩了?
他的……浓密外表……是常常吓哭小孩,但他很懒,懒得改变造型、懒得刮胡子、剪头发,反正他的工作是画家兼投资人,不需要卖五官。
可是这个美丽女孩的目光让他出现微微的良心不安,那句话是怎么说的?
哦……长得丑不是错,错在不该出门吓小孩。
他吓坏她了!
拿下眼镜,把刘海往上拨,他翻出一点脸部特征,对小女孩释出善意。
“妹妹,叔叔送你到医院好不好?”
她应该说不,应该跳起来冲回家,老师有说过,不可以跟陌生人说话,更不可以跟陌生人走,就算那个人说他是你爸爸妈妈的朋友都一样。
但,好奇怪,她不怕他了——在他露出双眼,而她在那双眼睛里找到了温柔之后。
见小女孩半天不说话,周传叙在心底直滴咕。
糟糕,她到底是被撞傻还是被他的胡子头发吓傻?
不问她的意见了,说不定她撞到脑袋,不赶快就医不行。
于是他蹲下身子,把小女孩抱上车。
至于迟迟,她还在发呆。这个叔叔温柔的声音、温柔的眼睛,让她联想到老妈托着下巴对她说的话。“你老爸啊,手很长、脚很长,一副从图画书里走出来的巨人样,他站起来的时候,会把上面的空气吸光光,看起来好像很凶恶,但他有一双很温柔的眼睛,一副很温柔的嗓音,即使喝醉了,仍然没有忘记他的温柔。”
迟迟的反应机制在医生帮她照完X光、护士为她包扎伤口时才开始。
“啊,叔叔!”她尖叫一声。
“怎么了?”周传叙连忙低下身子。
“我可不可以跟你借手机?”
“好。”他把手机打开,问明电话号码,拨好号,递到她的手上。
“外婆,我是迟迟……对不起,你一定很着急……外婆,老师要我们留在学校写功课,写完功课很快就回去了……不饿啊,老师请我们吃麦当劳,我的肚子撑得不得了……我知道啊,我有很乖……外婆外婆,我考一百分哦……对啊,以后我要用功读书考医学院……啊,老师叫小朋友进教室了,我先进去喽,外婆再见。”
她在睁眼说瞎话,并且说得很流畅。周传叙怔愕的想。
当护士小姐替她上药、弄痛她的伤口时,她明明痛得倒抽气、眯眼睛,却还是用甜甜的笑声安抚外婆的心,一度痛到忍不住时,便抽出领口里的项链,紧紧握住坠子,好像这么做,疼痛就会减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