压抑的哭泣,压抑的喘息,房里窗外,隔成两个空间。
深静的夜,这样漆黑,这样迷离。有情人苦苦挣扎,重重迷途里找不到方向。选择与抛舍,坚持与放弃,千头万绪抽丝剥茧。
想和心上的人在一起,想让喜欢的人顺遂快乐,可是,这么难,这么难……
“先不要急,再过几日,看看境况再作打算……”
乌雅被阿齐亚带走了。
窗外树梢窸窣,虫儿啾啾,院里有个荷花塘,青蛙咕咕叫,咚地跳下水。
幸好走了,可是——
太迟了,烛雁痛得眼泪汪汪。
混蛋大哥,再也不要原谅他!
原来,这种事……这么痛。
※※※
第二日,烛雁便逃走了。白岫醒来不见人,在院里到处捉人问。阿齐亚与卢射阳听闻白岫清晨忽然在藏烛雁的别院里出现,急匆匆赶来,三人又打了一架,拆了一座凉亭踹了半面假山,满院疮痍一片狼籍。
宫里,皇上正问起融隽最近诊治有什么起色,才知道他早上没有回太医院按时服药,目前和人争执过招中,于是传了一班侍卫前去阻止,千辛万苦将不可开交的三人拉开。
皇上摇头长叹:“这痴儿,你们招惹他干什么。”
生平第一次见到皇帝的卢射阳激动得忘了分辩,暗自盘算赶明儿可以向人吹嘘他卢某人见过真龙天子,回去画幅肖像兜售,老婆本又有进帐。
白岫只在想:烛雁去了哪里。
第10章(1)
皇上寿诞,举朝贺寿欢庆。
新榜进士也列席入宴。时汉庭缓缓扫过席间众人,无不志得意满,神采飞扬。自己心志也渐高昂起来,今后前程似锦,青云之志在望。
有人在身后轻拍他肩头,他回转身,一袭朝服入眼。石青蟒袍修长俊雅,顶戴花翎,胸前翡翠金珀朝珠,尤显华贵端方。
他怔了怔,方认出是白岫。
他第一次见着朝服的白岫,心里微微一凛,也不知是什么滋味,只得冷淡行礼:“大人有事?”
“你最近有没有见到烛雁?”
又是烛雁!他强忍不快,微讥道:“大人不是已接她过去多日?在下这里怎能寻到她踪影!”
“没有回去啊……”
听得他失望语气,时汉庭隐有快意。这两人向来亲近,难不成也偶有拌嘴使性子?即使龃龉磨擦,却找自己问什么,当真笑话!
捺不住想再冷言几句,却见白岫面孔异样苍白,笑意乏倦虚软,他犹豫一下道:“你不舒服?”
“还好。”白岫摇摇头,“你先坐,我去当值。”
时汉庭遥看他背影离去,明知“当值”一句寻常语,自己听来却总觉逆耳。
昔日山村共处,何曾将这痴子放在眼里,现今同殿为臣,自己却远落其后,说什么天道酬勤,自有人天生得幸,叫人意难平。
※※※
宫娥太监鱼贯而行,珍馐百味罗列未绝,满殿文武啧叹低语,觥筹交错,一片祥和欢悦景象。
白岫手心冷汗不绝,脑里嗡嗡作响。眼前望去,有些恍惚之感。殿里声音听见如常,自己却似乎忽远忽近地站着,一会儿就微微疑惑自身究竟在什么地方。
他闭了闭眼,揉一揉眉心。裕佳贝勒发觉,不动声色搀住他手臂,低声道:“融隽,你脸色很不好。”
“昨晚的药很苦,胡太医又非让我喝。”他极淡一笑,殿里人多,更觉嘈杂难忍。
“谁叫你老实,若是我,谁硬逼我喝药,我叫他去筒子河里啃泥。”裕佳贝勒扬眉道,“你去歇吧,我让洪公公传话给皇上,说你头痛,这里我盯着,不会出什么事。”
白岫思量一下,应道:“我去外面走一走,吹阵风,说不定好些。”
“你还是回去睡一会儿,待会儿皇上瞧见你精神不好,不骂胡太医那些庸医,反倒责我没有照看好你,我向谁道冤枉去。”
白岫知他平日虽好说笑,办事却是极稳妥的,于是见众人畅饮之际,便悄悄退了出去。
※※※
外头的风微凉,但身上仍是逐渐见汗,越走越虚重无力,有一刹甚至眼前发黑,忽然视物不见。
宫墙高高,巷子深长,仿佛永远也不到尽头。
漆黑的另一端,潜伏着什么魑魅,虎视眈眈伺机而动,要将人撕裂粉碎,吞吃入腹?
然而,这条昏暗狭长的深巷,他又似乎曾经走过,也是这样黑的夜,也是这样茕茕一人,昏昏沉沉地走着,然后……
然后呢?
他按住额头,脑里某个地方像有钢针尖锐刺穿,剧痛、混乱,多少碎片在里面翻转搅动?又蓦地晕眩,连自己是站是走都觉察不出。
随手一探,扶到坚实的墙砖,心里才略微安定,心里又凄凉又委屈。
烛雁烛雁,我病得这样重,你到哪里去了?
穿过一座九曲回廊,廊下有湖,白岫慢慢扶栏而下,站了好一阵,神智才清醒些。
蹲下身撩了一捧湖水,感受水汽萦面。他张开十指,水流顺指缝而泻,哗然叮咚。
轻轻开口:“你跟了很久。”
一个声音在身后响起:“你现在怎么样?”
“不好。”他老实道,“你若推我下去,我躲不开。”
“为什么要推你下去?”
“当年为什么推我下去?”
卢射阳苦笑:“你记起来多少?”
白岫向旁边微移,靠石而坐,恹恹倦笑:“你说呢。”
假山森森,静水幽幽,猜不透的人心,真伪莫辨。
“我已流落他乡,你又何必千辛万苦寻了我回来,我认出你,你岂不是自讨苦吃。”
卢射阳走到他身前,垂眼看他:“我在山里遇见你和参队那时,你就记起我了?”
“还不至于。”白岫双目微合,慢慢说道,“你热心于让我随烛雁到省城,在刘家遇到阿齐亚,我就奇怪,怎么那么巧,他是个蒙族人,没有重要事跑到关外做什么。后来才想到,如果汉庭落第,你没有理由再让我来京城,于是,只好将找到我的消息传到他那里。”
“是啊,谁知你还是不肯来,我请烛雁妹子帮忙,你不回京,她就不见你……”
“这句我不信,烛雁会劝我,却绝不会赶我。”白岫淡淡道,“你说话,总是两句真一句假,我很早就注意到了。”
“好吧,确是我和阿齐亚强行藏了烛雁妹子,然后骗你说,是她自愿配合,要你回京。”卢射阳抚了抚了下巴,叹气道:“如果说,当年实际是我偷偷割裂绳子,救你一命,你信不信?”
白岫沉默,半响无语。
便听有个苍老声音沉声道:“卢射阳,你若即刻斩杀融隽,本官就不计较你当初年少无知之过,你不但将功折罪,还可如你舅父一般为本官效力,日后赏识提拔,必不会亏待你。”
白岫微微抬眼,那老者站在月形门内,黑暗里早不见平日和蔼气息,只有杀气戾气俨然。
“我有何过,又有何罪,我替我舅父少造杀孽,按理说我这种好人该有好报才对。”卢射阳很不平道,“而且,我说大叔,杀了他,你侄女乌雅就要守寡啦,你知不知道!”
老者怒气渐起:“放肆!你敢这样与本官说话?让你动手,还杵着干什么!”
“如果杀了他,我何必四处打探他下落,又费尽心思迫他回来。”卢射阳没好气道,“我舅父为你效命,又有什么好下场,他死得不明不白,我倒想问你一问。”
“你敢抗命?还是想干什么!你忘了你舅父嘱你助我得成大业吗?”
“安庆王都死了四五年,当年宫变的人只剩些旁支末羽,嘎大人你还想成什么气候?一把年纪不要火气太旺,对身体没有好处。”
嘎大人被卢射阳的吊而郎当气得脸色发黑,怒道:“你不动手,就到一边去,本官自有人使唤,你不要在这儿碍手碍脚!”拍一拍手,几个黑影随即出现,杀机毕现,逐渐逼近。
卢射阳却慢吞吞拔出一柄长剑,点在白岫肩头,平静道:“昔日你斩我舅父三剑,令他被剑疾伤痛折磨多年,今天我只还你一剑,还算公平吧。”
白岫端坐不动,双目平视:“你还三剑就是,不必容情……”
话未说完,长剑已透肩而没,登时血流如注。他微微侧身,艰难扶住剑刃,轻轻咳了一咳,肩头从微麻扩成剧痛,瞬间痛彻心肺,一时连气也吸不进。
嘎大人放声而笑:“融隽啊融隽,胡太医那些药是有些霸道的。如今吃到你反抗之力全无,也只能怪你现今如同痴昧孩童,你不吃,旁人还当你嫌苦使性子,谁会听你辩言。”
白岫掌心也被利刃割破,那一剑深重入骨,让他本就昏沉的神智愈加眩晕起来,衣袍湿热地贴在身上,半边躯体已僵麻不能动。
“有人会听的。”
卢射阳忽然插道,让嘎大人一愕。
“你记起当年事,随口提上那么一提,皇上会不会重视呢?”他扬眉,笑得算计,“我今日再救你一命,当初宫变之事,好像仍在扫除余孽党羽,你是知情人,见了皇上,记得好好参嘎大人一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