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我去哪里?”她不解。
“新的宰相府。”
“爹爹又要搬新家?可我听说国库空虚,连前方战士的军饷都发不出来……”
她并不赞成过度奢靡。
“你也听说?没错,的确是这样。”宇文骥讽笑。
“既然如此,为什么要搬新家,把银子拿到军营是用不是更好?”
哼!一个作恶多端的国之大蠹,居然有个心系百姓的女儿,算不算天大讽刺?
“你以为宰相府里住的新宰相是谁?”他目光锋利,刺得她无处躲避。从今天起,大燕国将要变天。
“你的意思是,爹爹不当宰相了?”
“没错,我便是大燕国的新宰相,宇文骥。李温恪的所有财产将要没入公库,相不相信,李家的私库可比国库要富裕的多。”
他走近凑近她,欣赏她的惊慌失措。
他怎会变成了宇文骥?他不是阿观吗?财产没入了公库,那不是……“那不是抄家?”不由自主地,她踉跄几步,避开他恶毒的眼光,直到背脊靠上梅花树干。
“没错,但你少说了两个字,正确的说法是——抄家灭族。”
李若予的双眼倏地瞪大,心脏在胸口死命跃跳。抄家灭族?难道成就事业不是他的目的,他的最终目的是……“那、那是你……”
“没错,是我的计划。”
他残忍地将答案揭晓,刻意忽略她眼底的悲恸。
计划?从他入府那日开始的吗?
天,是她养虎为患,害了爹爹,是她亲手把爹爹推入万劫不复境地!她的心像结了冰的湖面,那个重锤狠狠砸上,冰碎了,一道道震天动地的裂缝把她的世界弄得支离破碎。
“为什么?”
“你不清楚李温恪是千古恶人?”宇文骥邪恶地一挑眉。
“不,爹不是坏人,也许他做错过一些事,但越居上位就越难周全啊,他尽力了,只是没办法事事让人满意。”她急急替父亲解释。
“我还是高估了你,还以为你是个明白你是非之人,原来不过尔尔。”他抬高下颚,摆明了鄙夷不屑与浓浓的恶意。
“我不懂。”她摇头。
“你不是被泼过粥?”
“在朝为官,多少会得罪少数人。”
“少数人?你是演戏还是天真?他得罪的是全天下、是整个大燕!为什么国库空虚?因为那些军饷全落入李温恪的囊袋里;为什么民怨载道?因为皇帝昏庸、恶官当道,而那些奸吏都是你父亲一手扶植出来的;为什么百姓流离失所?因为苛政猛于虎,不必怀疑,苛政是出自谁的手。你来说说,李温恪该不该死?”
宇文骥迫近她,她的背后是梅树,无处可躲。
“说啊,他该不该死!”他大吼,吼尽了多年怨气。
“你说的那个人是我的爹爹,是你的救命恩人呐!”李若予扬声大喊,眨眼,两颗晶莹泪珠滑落。
“恩人?哈哈!”他笑得诡谲,抓起她的手腕一寸寸施力,捏的她腕间咯咯作响。
“你的爹爹生怕我爹爹妨碍他把持朝政,诛杀我宇文家三百七十四人,他是我的恩人?他勾结静妃毒害皇子、专擅后宫,软禁我的姨母与表弟,他是我的恩人?为斩草除根,他派人上武当,毁我同门师兄弟、杀我师父、师叔七十余人,他是我的恩人?”
刹那间,一念洞明,万念俱灰。
她懂了,原来李家于他并非有恩,而是有仇,深刻、无解的不共戴天之仇,原来从救起他那天起,复仇计划便开始运转,难怪他看她的目光总是复杂,难怪她做再多也等不到他的温情回应,他们是仇人啊!
亏她兀自挣扎许久,一直以来她不过是枚棋子,保他过江杀帅的棋子。
“真要讨论恩人两字吗?好,李若予,你给我听清楚,我才是你的恩人,因为我娶了你,你不在灭族名单里,当完宰相千金,再成为宰相夫人,你该不该亲口对我道一声谢谢?”
说着,他一把扯掉身上的香囊,恨恨地拽在地上,头也不回离去。
心彷佛被利爪狠狠地挠着、撕拉着,一下一下抽搐的疼痛,泪水潸然滑落,她用力抓住自己的衣襟,哭得梗咽不能言语。
她万劫不复了。
她亲手把爹爹推上断头台,一个爱她宠她惜她的亲人。
她终于懂得厉叔叔为什么要对她说:“别以为善良不会害人。”
那时,她以为厉叔叔指的是她想救不了小鸟,却害采鸳差点受伤,没想到,不只那一件,而是事事桩桩件件。
谁说善良不会害人?她不就害了亲生爹爹;谁说善良不会害人?那些泼粥人的恶毒眼神已然解释了一切;谁说善良不会害人……是她既蠢又笨,把事情看得太单纯。
第2章(2)
前宰相李温恪以贪污、圈地、诬害忠良等十五大罪状,推出午门斩首示众。
树倒猢狲散,李温恪旗下百名官员杀的杀、流放的流放、辞官的辞官,恢复本名的宇文骥雷厉风行,用最残酷的方式对付那些当朝贪官。
虽然百姓拍手叫好,但近百日里,日日有官员被斩,那些曾经压榨百姓、鱼肉乡民的狗官,一个个被绳子绑着,拖在奔驰的马匹后头,鲜血淋漓,浑身上下没有一块完整的皮肤,凄厉的喊叫声让人心生惊惧。
朝廷上下人心惶惶,谁都不晓得什么时候会轮到自己,有人企图一状告到皇帝那里,但以前有李温恪,现在有宇文骥,谁都见不到皇帝的面。
二月,朝廷传出消息,皇帝驾崩,由皇三子赵铎继位。
这下子,那些还未被逮的贪官狗急跳墙,知道自己再也躲不了,于是,有些大胆、欲放手一搏的,开始买通杀手刺杀宇文骥,因此不管走到哪边,他身边总是跟着一队御林军。
现在,举国上下没有人认不得新任宰相宇文骥了。
罡风四起,飞雪如鹅毛飘落,下雪的日子天黑得早,漫天皆是昏暗的黄与灰交错,李若予斜倚在窗边,伸手接下漫天飞雪,晶莹剔透的雪花在她手底缓慢融化,冰寒渗进掌心,刺入骨肉。
搬进新的宰相府后,采鸳顺理成章成为府里的女主人,支配下人、掌理家务,府里大大小小全由她调度,而她李若予不过是个外人,尽管仍挂着相爷夫人之名。
她不介意所有事情了,因为没心思、没力气,仅剩的一点力气,她不想用来恨谁,她拿出所剩不多的珠宝变卖,继续施粥。
采鸳进屋,冷漠地看着李若予,心底万般滋味。
那年,她也是个千金娇娇女,虽是寄养在宇文家,但也是被宠着惯着,是个不知人间疾苦的女娃儿,她一心一意盼着自己看看长大,与她的二哥哥结为连理。
可是李温恪摧折了她的美梦,宇文家被抄灭,她被拐卖到烟花柳巷,当她被阿骥救出来时,已是残花败柳之身。
是她害的!采鸳无法不恨她,即使跟在李若予身边多年,一清二楚她是个宽厚善良的好女人。
她不明白,为什么阿骥要把李若予带回宰相府?就算不把她送进府衙大监,也可以给她一笔银子,从此恩断义绝啊,现下,李若予来到这里,霸住夫人位置,而她什么都不是。
新仇加上旧恨,采鸳日日诅咒,也诅咒不了她从此消失不见。
“你打算就这样继续下去?”她冷声问。
李若予抬眼,自嘲似地问:“不然,我还能怎样?”
“你以为这样就能让阿骥回心转意,重新认识你、爱上你?”
摇摇头,她不敢想。企图等他回心转意,已是很久以前的事情,就算伤心,也总是存了那么一点想望、盼望,想着再努力些吧,说不准会让自己变得更可爱,说不准阿观眼底除了采鸳,会多个李若予。
但现在……恍然大悟,那么多的仇恨横在他们之间呐。
他恨她,恨得光明正大,她的爹爹是凶手、是坏官,是千夫所指的大坏蛋,而阿观……不,是宇文骥,他的所作所为是为民除害。
而她,就算恨,也没有太多的理由可以支撑。
宇文骥杀她父亲,是杀父之仇不共戴天,而她父亲杀他父亲是残害忠良;他手段残忍,叫做为国除害,而爹爹的手段是祸国殃民,他们的恨并没有在同一个起跑点。
所以她恨,只能恨自己目光短浅,把猛虎看成驯猫,养虎为患。
但更可恨的是,她没后悔过爱上阿观,即使他嘴里说的“我爱你”是做戏,即使他说“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并无真心,可那些话,一个字一个字刻上她心版,再也磨蚀不去。
爱了就是爱了,认赔也好、愤慨也好,终是收不回来。
多矛盾又多可恨的自己,爹爹九泉之下不知道,也要怨她的吧。
“你想太多了。”
她苦笑,把窗子推开更大,刺骨寒风扑打着她的面容,她吸一口冷冽空气,冻了五脏六腑,她盼着,把心也冻上,冻得她无爱无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