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当然,逃不过兰姨的一双利目。
当下兰姨没有说什么,只是盈盈笑着跟这些年轻公子一一招呼寒暄。到了羊大任这儿,兰姨不着痕迹地上上下下打量一番。
模样儿是俊俏,不过年纪尚轻,还看不出什么端倪;衣服颜色式样都很朴素,料子也普通,若不是一股书卷气加上进士身分,这羊公子大概就是个标准穷书生,连黄莺楼的大门都进不来。
当下她也淡淡的,随口问:“羊公子好久没来了,想必是饮宴应酬太多,没时间来听歌了吧?”
“不,最近都在读书——”果然一开口就是书呆子气。
“还读什么书呀,不是都考上进士了吗?”蓝小玉忍不住插嘴。
她嗓音还是悦耳极了,令羊大任悠然神往。好一会儿才回神,温和解释:“进士还要考过春关,才能任官职。我今年没考过,要准备明年再考。”
“哦!”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瞟了他一眼。
“人家可是特别来看你的,小玉姑娘!”
“是呀,我们抓到他在外头河岸边流连忘返,书都不读了,只想来听你唱歌呢!”
被这么一闹,两人又都是不约而同地红了脸。一双水汪汪的美眸流转,偷看了兰姨一眼,像是怕被发现似的。
兰姨怎可能看不出来?少女怀春,这本是天经地义,但羊大任这人——
“既然如此,那就让小玉唱两首曲儿,慰劳各位读书辛苦吧。”兰姨淡淡地说,“公子们别客气,想听什么,尽管说。”
“让羊公子点嘛!”
“说得是,就让他点曲好了!”
众人热心提议,其实心里都暗暗等着看笑话。
羊大任这乡下来的书呆子,哪懂风花雪月、丝竹乐曲?要是点出什么俚俗乡唱,那场面就尴尬了!他们也就又有笑话可看了。
只见羊大任不卑不亢,却又极诚恳地望着蓝小玉说:“这个我不懂,还请小玉姑娘赐教。”
堂堂一个进士,居然要歌伎“赐教”?众人像在看戏一般,全都忍笑忍得快内伤:明日一定要大肆宣扬,羊大任真是奇葩!
蓝小玉却毫不在意,她点点头,抱起了琵琶,轻拨了两下弦。
“那小玉就献丑了,给公子们唱一曲‘夕阳箫鼓’。”她朗声道:“这曲儿呢,是在说夕阳西下、云破月来、渔舟唱晚的情景,一共有三个段落——”
众人有些不解。唱曲就唱曲了,哪来这么多解释?
但羊大任知道,她就是说给他听的。蓝小玉把之前他说听不懂的话给放在心上了,唱之前特意解释,是要让他能听懂。
当下,感激之意暖洋洋地充满胸口,满得让他差点要喘不过气来。
蓝小玉的歌声美妙依旧。高低转折、抑扬顿挫之间,夕照、云月似乎都在眼前出现;低回的渔唱像在水面飘荡,令人悠然神往,久久都不能自已。
这歌声实在太美了。羊大任听完,久久无法言语,连大气都不敢出,有种从内到外都给洗涤过一次的感觉。
“唱得……真好。”他实在词拙,想了半天,只能迸出这句。
听着如此简单的赞美,蓝小玉咬了咬红润的唇,还是忍不住笑开了。那笑靥比歌声更美。
“光说有什么用呢?”
“是嘛,听得开心了,怎么不打赏?”
友伴们已经纷纷在掏银子了,还故意大声提醒羊大任。
眼看他们都阔绰地打了赏,羊大任自然也不能例外。只是探手入怀一摸,他身上只有些碎银子,拿出来实在不称头——
偏偏贵公子们存心看笑话,还故意拖长了声音对他说:“人家小玉姑娘可是特地为你唱的,你出手可不能太小气。”
一句话把羊大任的脸都说红了。他一紧张,荷包掏出来之际,还把揣在怀里的其它零碎物事也给带出来。叮的一声,有个东西掉到地上。
“这是——”
有个丫头眼捷手快,把跌落地面的一把锁匙捡了起来。
这是七王爷府上的管家交给他的。他暂住的地方原来是地处偏远的空屋,由另一个侧门出入,可侧门平时都上锁,为了他进出方便,他又不好意思老是麻烦管家或小厮帮他开门,所以身上带着锁匙。
本来像他这样的读书人身上还带把锁匙就是件奇怪的事,通常只有下人带着,更何况这把钥匙……长得还挺特别的。
铜制的锁匙上头,不但雕了繁复的花纹,一端绑着的丝绳还是明黄色,这……分明是皇室中人用的东西哪。
兰姨何等精明,就这么一眨眼的工夫,她已经看清楚了那把锁匙。只见她脸色微变,“羊公子,这把锁匙——”
“啊,是我的。”羊大任歉意地接过,重新收入怀中。“我在京中借住一位尊长府上,不好意思麻烦管家老是帮我开门,所以随身带着住处的锁匙。”
“这位尊长……是……”
“人家来头可大了,兰姨!”
“羊探花跟王爷府有渊源呢。”
“没有、没有。”个性谦逊的羊大任连忙否认,“只是借住罢了。”
虽然如此,众人还是七嘴八舌的,说得很热闹。丫头们连连惊呼,对羊大任更加另眼看待了。而兰姨也是——
不过,兰姨的“另眼”似乎不大对劲。一向笑脸迎人的她,不但笑容稍稍僵硬,眼神也冷了。
本以为羊大任只是寻常的读书人,没想到——
蓝小玉担忧地望了兰姨一眼。清澄的水眸中,透出了不解。
兰姨,为何……脸色变了,有种风雨欲来的阴霾?这很不对劲呀。
第3章(1)
蓝小玉自小让兰姨带大,连兰姨何时出现了第一根白发、眼角多了几道细细的皱纹都清清楚楚,哪会不知道兰姨对羊公子“另眼看待”?
奇怪的是,这“另眼”可不是青眼有加。
兰姨对上门来的客人都很客气,笑脸迎人,绝不会跟银子过不去。歌楼开着,客人有高矮胖瘦,姑娘丫头们总有喜欢、不喜欢的。但近日当丫头们兴奋聊起最注目的客人羊大任时,兰姨的眼色总有些许细微的改变,仿佛晴天里突然打了闷雷,就要下起倾盆大雨似的。
“好了好了,姑娘家的,别老是嘴里挂着这个公子、那个公子。上门都是客人,都得好好招呼。”兰姨听她们说得开心时,会轻描淡写这样说上两句。
“可是兰姨,羊公子又俊俏又是读书人,气质真好呢!”
“而且他看着小玉呀,整个人都傻了,嘻嘻——”
“哪有,别胡说八道!”
“明明就有!”
眼看一群小姑娘又嘻笑打闹了起来,兰姨还是淡淡拦住,“喜欢小玉的客人多着呢。往后别再瞎起哄了,闹得其它客人也不开心。”
到这时候,其它姑娘也都看出端倪了。
“兰姨,你可是不喜欢羊公子?”瑶红眨着眼,有些困惑地问。
“喜欢,怎么不喜欢,上门就是客,客人我都喜欢。”兰姨笑着说。这会儿又是一脸如常的笑意,一点儿异状都没有了。
蓝小玉已经把细微的变化全都看在眼底,心头莫名其妙的忐忑。
看兰姨这样,懂得察言观色的蓝小玉,要是真听话,就该乖乖照做,别再对羊大任另眼看待。但是啊,但是——
但是,她还是好好利用了去挑布料、做衣服的机会。
都是因为布庄小厮为了讨好佳人,自告奋勇地告诉常来的黄莺楼丫头,有个羊公子几乎每日都会经过。不但如此,羊公子还到布庄打听了一两次,问小玉姑娘何时会再来。
丫头兴奋极了,一回来就躲着跟蓝小玉说悄悄话。几回之后,几个年纪相当的小姑娘偷偷计划,让他们“偶遇”这么一回!
霓羽坊的店面有三间,规模可大了,光是展示布料花样的小栈间就有好几间。比较不时兴的布料搁在最后一间,平日不大有人去,这会儿在通风报信之下,倒成了有人偷着见面的地方——
蓝小玉倒是改掉了赖床的习性,一早起床梳妆打扮,趁着兰姨还在高卧之际,就偷偷跟着负责买菜的丫头出门。到了菜市口,她便直奔霓羽坊。
虽然一路三步并作两步、很没样子的赶着来了,但走近霓羽坊,蓝小玉就放慢了脚步,深呼吸几口,装出从容的模样,慢慢走进去。
里头那人比她更从容,而且不是装的。他一身深蓝长衫,手背在身后,略略倾身,正在细看搁在台子上一匹匹的布料花纹。
望着他的背影就想笑。一股笑意忍也忍不住,直冒上来。这书呆子,又在研究什么了?
“羊公子,你看什么?也要挑块布做新衣服吗?”
“不,我只是看这花色挺眼熟——”羊大任还老实作答,话出口了才惊觉,猛然转身,“啊,小玉姑娘,这么早。”
“当然,不早点出门的话,铺子里新鲜的菜啊、肉啊都给买光了。”蓝小玉说得熟门熟路的,不过全是胡扯。因为她虽是青楼出身,却自小给兰姨、梅姊捧在手心养大,吃穿用物都属上乘,茶来伸手、饭来张口,她几乎连厨房都不曾进去过,哪可能一早上市集采买新鲜菜蔬肉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