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陪你。”春香执意站在她身边。
琬玉愣愣坐着,看那绵绵白雪下得铺天盖地,仿佛就要将自家院子,或是宜城,甚至是整片天地覆没了。
春香轻叹一声,她知道小姐心情仍然激动,可坐在这边,不是办法。
她都是生了两个孩子的老丫头了,小姐也早就“辞”了她,只要她专心照料家保和孩子,而她持家之余,有空就会过来陪小姐坐坐,聊聊,已是多年的老姐妹,她有话一定要直说。
“小姐,既然你见过他了,也算是一个了结……”
“不是我要见他的。”琬玉还是很激动,立即反驳道:“是喜儿一再求我,要我给他见孩子,见一眼就好,我,我……唉,我怎会答应啊。”
“是小姐也想见他吧。”
“没这回事。”琬玉更激动了,用力握紧了拳头。
“好吧,给他见少爷小姐,就像刚刚安排他远远看着,也就够了,你薛夫人何必出面,还拖我一起出来扮黑脸?”
“我之所以出面,是提防他跑去认孩儿。”
“他不会认,他也没有能力认。”春香又是大叹一声。“姑爷变了,完完全全变了一个样,相貌是没变,可那神色呀,要我在路上遇见他,我还不敢说一定能认得出来。”
“不要再说了。”
“有些事情说开了,小姐你心里会好受些。”
“没什么好说的。”
“不说就不说,你从以前就不肯说他的,心事全藏在心底,半句骂他,恨他的话也不肯跟我说,唉,你这样闷着,我如今回头想想,你难受啊。”春香那几年不敢说的想法,现在全说了。
琬玉抿嘴不语,只是扯紧指掌间的手绢,凝看亭外落雪。
“瞧小姐你这股闷气,还不消消?马上叫老爷看出来了。”
“我不会让老爷看出来的。”
才怪,春香在心底嘀咕,老爷那双眼睛啊,温温和和的,可看东西就厉害了,看书可以看到进士及第,看妻子的心情更仔细,她这几年服侍下来,哪能不感受到老爷对她家小姐的温柔体贴。
“没人知道他来吧?”琬玉又问。
“我让他们走厨房送菜的小门,没人看见。去喊姑爷的家旺也只当他是油坊伙计。”
“好,你也不准说出去,连家保都不能说。”
“知道了,可以进屋了吧?”
“再坐坐。”
“小姐再坐坐下去,老爷待会儿就出来揪人了。”
这句话最见效,琬玉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拿手绢拭净脸颊,眼睫,鼻翼上可能残留的湿凉水痕——那是融掉的单薄雪花,还是她也难以解释的泪水?
见了那人潦倒落魄,她何必流泪?何必呢?她以前为他流的泪水还不够多吗?
给他见了孩子,算她一念之仁,一切都了结了。
越近深夜,越觉寒冷,薛齐关紧卧房门窗,一如往常坐到床边,,一边看着琬玉梳头,一边夫妻俩闲话家常。
他喜欢看她对镜妆扮,是雍容端庄的云髻,或是慵懒垂坠的长辫,甚至是孩子仍小时给扯散的凌乱发丝,他都喜欢,他都爱。
是他的结发爱妻啊。往往,他这样看着,聊着,笑着,再无趣的谈话也会燃起火花,然后便是夫妻鱼水和谐……
“今晚下了十盘棋,我竟然输给玮儿两局,庆儿一局。”他唉声叹气地,还是得先跟老婆抱怨一下。“孩子越来越聪明,我是越来越不灵光,我老了,老了喔。”
“嗯。”琬玉坐在妆台前,正打散了长发。
“喊你过来下棋,你总不来,我倒想看玮儿怎么让你两子。”
“你们爷儿玩就好。”
薛齐终于注意到她过度平淡的语气,打从吃晚饭起,她就怪。
她会说话,也有笑容,但就是不自然,好似不得不说,不得不笑。
六年夫妻,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然夫妻知心,她些微的小小变化,他皆能敏感察觉,更何况是这么明显的故作若无其事,强颜欢笑。
家里有事吗?
孩子们跟平常一样活泼,家人也开开心心地忙碌准备过年——对了,春香今天来了,还有一个女客,他回来时见她们在凉亭,隔得远了,也不知道是谁,而琬玉喜爱女红,平时就常请一些绣娘,女裁缝,布庄老板娘过来,他习以为常,也不过问。
还是,外头的消息传进她耳里了?
“今天拜早年,有人读过我写的书。”他刻意提了其它话题,“我们讨论了好一会儿,等过年后,他们还要上门来请教呢。”
“嗯……那是老爷文章写得好。”
唉,老爷又跑出来了,今天他可没惹恼她呀。看她慢慢梳着头发,有一下,没一下的,恐怕她心不在焉,也不知道在说什么吧。
“这些日子忙着准备过年,怕是辛苦你了。”他走到她身边,轻按她肩头,柔声问道:“是不是累了?”
“啊!”那温柔的抚触令她如梦初醒,忙摇头道:“不累。”
“那……”他的手掌缓缓地抚摸下去。
“我想睡了。”她才随意扎了松松的辫子,便挣开他搂抱的双手,快步走去床边,顺便丢下一句:“你去熄了烛火。”
他微笑吹熄蜡烛,房间陷入黑暗,他熟门熟路地摸上床,钻进了被窝,伸手搂住她温软的身子。
绵绵细吻洒落,他寻索着她的唇,手掌也循着她的曲线柔柔抚过。
“齐……”她避开了他的吻,“天气冷,我不想。”
“好。”他留恋地往她脸颊亲了亲,仍照着平日夫妻共寝的习惯,伸过左臂,准备给她偎依当枕头靠着。
“我往这边睡比较舒服。”她没靠过来,反而转身面向墙壁侧躺。
“嗳。”老婆都拒绝得这么明显了,他只能气馁地轻拍一下她的身子,再收回自己的手脚,乖乖躺好。
幽静冬夜里,落雪无声,悄然将雪花凝结,堆积成厚重的冰霜。
深黑静谧的房里,时间一刻刻过去,两人的呼吸仍不平静。
薛齐侧头望了琬玉,只见黑压压的一团,刻意不动的身形反显得过度僵硬,他知道她还没睡。
她很久没失眠了,犹记得她初嫁进薛家时,也是半夜不睡,就到院子发呆看月,若非今夜大雪,他又睡在外侧,恐怕她也要下床去“走走”了。
她还能有什么心事?说来说去只有那一桩啊。
“睡不着?”他轻轻出声问道。
“嗯。”
“今天想听我背哪一段书?”
“别背了,我快睡着了。”
“琬玉,你心里有事。”
“我都说没事了,你让我睡吧。”她的语气有了波澜。
他不再说话了,眼睛已经适应黑暗,看清楚些了,朦朦胧胧里,她蜷缩起身子,不经意扯动了两间盖的大被,她回手将被面往他这边推了些过来,怕是这一点点的扯掖缝隙会让他着了凉。
也不怕她少盖了被子?他轻逸柔笑,也侧过身子,再将被子往她那边密密盖实,自己也跟她靠近了些。
瞧着她背的同时,他仍不住地思索所有造成她异样的可能原因。
还是去问春香?春香也怪怪的,今晚留下来一同进餐时,话少了,也不聒噪说笑了,只是跟孩子们说,这盘猪肝对身体好,要多吃。
他听了,还笑着要春香夹给家保吃,惹得当了爹的家保臊红了脸。
上菜时,掌厨的家旺说,这道爆炒猪肝用的是程实油坊只送不卖,特等精制的上等麻油,给老爷夫人尝尝好味道。
程实油坊为何巴巴地送来特制好油?
对了,凉亭的那位女客一身素白衫裙,街坊说,程实油坊的当家程姑娘守孝三年不嫁,当初他听说了,因为同是父丧,心有戚戚焉便记住了,所以,在这年节前喜气洋洋时候还穿得一身素白的,就是程姑娘了?
总不成程姑娘只身提了沉甸甸的麻油过来吧,应该有伙计……
他明白了。
豁然开朗的同时,他也了解,是时候和琬玉好好谈谈了。
“江照影来过了?”
轻声的询问,却是石破天惊,琬玉万万没想到,“江照影”三个字会从丈夫口中说了出来,她猛然掀被坐起,一时岔了气,剧喘不已。
“没有。谁说他来了。”她本能就是否认。
“没人说,是我推断出来的。”薛齐也坐了起来,将被子往她身上盖着。“你的眼神,你的动作,都告诉我,他来过了。”
“没有,他没有来。”她还是极力否认,声音已是微微颤抖。
面对她过度激烈的反应,他顿感揪心,早知她不愿谈此事,他却直接揭破,虽是轻声细语,但他的用语和口气大概更像是公堂上的诘问吧。
“很久以来,我一直想跟你谈这件事。”他放柔了声音。
“谈什么事?他有什么好谈的。我要睡了。”她还是没好气,说着就抓住棉被想要躺下来。
“你可以不谈他。”他按住她的手背,定定地望着黑暗中她迅速低垂的脸蛋,郑重地道:“可庆儿,珣儿要谈。”
“要谈什么?”她还是抗拒着这个话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