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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顾虑家人是很好。”陈继棠的声调始终不高不低,不带任何情绪。

  “可你得想想,你的儿子会看,会想,人家的爹当官是一路亨通往上爬,怎么自家的爹就当个小官,还被贬到偏远州县,过上迁调流离的困苦生活?”

  “就是啊,你得给儿子做个榜样,起码也要给他们安定的生活。”卢衡帮腔道。

  “我行得正,坐得直,这就是榜样。”

  “这是什么榜样?”卢衡又恼了,“反正我女儿那两个娃已经有一个没榜样的爹,也不差你——”

  “岳父。”薛齐严正地道:“庆儿和珣儿的爹,是我。”

  “是你就是你啦,家务事也别拿出来让陈大人见笑了。”

  好过分的爹。那人怎能和薛齐相提并论。琬玉不觉握紧了拳头。

  两个孩子当然也听出了端倪,又发现偎着的娘有些激动,不约而同对看一眼,再一起抬头望向娘亲。

  琬玉一惊,庆儿渐渐大了,似乎已经知道薛齐并非他亲生父亲,但她也不会跟他提起那个没资格当他父亲的人,可如今爹这么一说……

  她镇定地朝小兄弟扯出微笑,心头仍然很不踏实,怕庆儿稍后要来问爷爷的话是什么意思。

  “薛齐,上回朝会你也看到了。”陈继棠打破沉默,“翟太师接连两个提案皆被皇上以理由搁置再议,看来皇上是再也不那么信任翟太师了,此人失势,指日可期。”

  “哇,陈大人好神算,我从皇上征你入阁就明白了。”卢衡欢欣鼓舞地道:“女婿啊,你就听陈大人的……”

  “夫人,夫人。”阿金提了一盏油灯,跑到琬玉身边,小小声地道:“家兴来了,要你那边说话。”

  家兴是宜城薛家的家仆,常常往来宜城和京城送东西,递消息。

  “哦?”琬玉起了身,有些疑惑,事先没听说他要来呀。

  “夫人啊……”家兴一见她就哭了。

  “家兴,怎么了?”琬玉好声安慰,压低声音道:“老爷前头有客人,你有事慢慢说。”

  “咱薛家的老太爷,老太爷……呜啊。”家兴才不管有没有客人,说着就悲从中来,放声大哭道:“呜呜,老太爷升天了。”

  薛齐得知父亲过世,悲急如焚,隔日一早便递呈,上头立即准他离职,返家奔丧,依制守孝三年。

  马车一路急赶,往往赶到最后一个可以留宿的客栈,这才会停下来歇宿,几天下来,孩子们全累坏了。

  大炕上,四个孩子排排睡,珏儿和珣儿已经闭眼熟睡,琬玉爱怜地轻抚珏儿稚嫩的小脸,才三岁的娃娃,从没行过这么远的路,晕了两天车,也吐了两天,总算今天情况好多了,恢复元气些了。

  回想那年呀,庆儿也是三岁,珣儿更小,才一岁,母子三个也是如此一路仓惶赶路,漫天大雪,茫茫不见前路,赶了又赶,赶得累病不堪,仍不知要赶往何处去。

  这些天赶路,她偶尔会浮现起当时的感觉,但她明白,如今是赶回宜城奔丧,身边有丈夫孩子,一家人团聚一起,完全没有害怕的理由。

  也许,她怕的是……即将回去她以为再也不会回去的宜城吧。

  她转过身子,还有四只亮晶晶的大眼瞅着她看。

  “娘,爹不睡吗?”庆儿稍微支起头,望向站在窗边的爹。

  “爹等会儿就来睡了。”琬玉摸摸他的额头,又望向他身边的玮儿道:“你们先睡,别让爹担心。”

  “好。”玮儿转身跟庆儿道:“我们睡了,爹才会睡。”

  “玮儿当大哥最懂事了。”琬玉再为这对兄弟拉整被子。

  确定兄弟都已合眼,她这才起身,直到薛齐的身边。

  虽然薛老太爷是寿终正寝,安详离世,但骤失老父,他的哀伤和震惊仍是难以平复,自接到消息以来,他很少言语,更多时候是失神呆坐,无心整理的髭须已爬了满脸,更显他的憔悴忧伤。

  而她能做的,就是照料好四个孩子,照料好他。

  “齐?”她轻轻握住他冰凉的手。

  “琬玉你瞧,桃花开得多好啊。”他声音也轻轻地,目光凝定在暗黝的窗外,那边植了几株桃树,房里的烛火映出星星点点的桃花。

  “是很好。”

  “六岁那年,桃花开了,爹带我去看田地新插的秧苗,指着好大片好大片看不到尽头的水田说,这以后都是你的了,回家就跟爹学算账吧,我说,我不想学算账,我想念书。”

  琬玉红了眼睛,仍是握紧他的手,倾听他的心情。

  “爹说,你想念书,那就念,爹供你念,于是我念呀念,竟然念到了金榜题名,他好高兴,接到了消息,还在宜城放了半个时辰的鞭炮。”

  “我记得了,那年我十四,五岁吧,即使住在城外都听到了。”

  “想想我这辈子呀,爹一直在帮我,成就我……”

  夜风幽幽吹过,拂下了桃花,零零落落,回归大地。

  “爹是我的福星啊,他帮我……让我娶了你,这回,他离开了,还不忘帮我,让我及时从政争中脱身……唉,唉呀。”

  那重重两声长叹扯痛了琬玉的心,她咬紧下唇,用力忍住泪水。

  “齐,你累了,上炕睡吧。”她试图拉他。

  “我睡不着。”

  “那坐下来,别老站着。”

  她拉他不动,便去搬来椅凳,硬是按他坐下,再紧紧地抱住他。

  没有任何言语能抚慰他的丧父之痛,她能做的,只是陪伴他,轻轻柔柔地抚摸他的头发,让他安歇在她的怀里。

  她不会害怕回去宜城了,虽然那里曾是她不堪回首的伤心地,却也是夫妻俩出生长大的地方,两人同看一座青山,共饮一条河水,而他曾经走过的绿油油稻田,她也曾经走过,还伫足惊奇于那垂下的饱满稻穗。

  宜城是他们的故乡。

  大炕上,两兄弟悄悄地缩回偷看的目光,拉被过头,将整个人蒙了起来,也把交谈声音藏进了被窝里头。

  “大哥,我想……”庆儿抓捏被子。“那件事……我不问了。”

  “也对。”玮儿回道:“爷爷过世,爹很伤心,以后再说。”

  “那我还是你弟弟吗?”

  “庆儿,你当然是我的弟弟。”玮儿伸手过去,握住了庆儿的手。

  “呵。”庆儿也用力回握大哥的手,安心入睡。

  赶路暂居的房间里,终至沉静无声,星空下,有桃花瓣吹落地,也有藏在枝头的新生花苞,即将绽放出更美丽的花朵来。

  薛老太爷百日后,宜城的薛家大宅恢复平静日子。

  夏末,薛齐带着玮儿和庆儿再赴京城一趟,将当时来不及收拾的书籍衣物整理妥当,运回宜城,并将宅子托付给阿金夫妻看管。

  另外,此行最重要的任务便是将阿蕊迁回宜城的薛家祖坟。

  捡骨告一段落,薛齐坐在棚下等待师傅整理坟地。

  “带大娘回家了。”庆儿坐在他身边,看着新封好的青玉骨瓮。

  “庆儿这次来,大娘一定很高兴。”薛齐欣慰地微笑道。

  原先琬玉还想一起过来,是他说服她留在宜城照顾孩子,以免再受奔波之苦,由他带上玮儿即可,她这才打消念头,但仍要求庆儿同行祭拜,以尽一个同父异母弟弟的孝敬之意。

  “爹,大哥的亲娘是大娘,所以他不是娘生下来的?”庆儿又问。

  “是的。”薛齐不意外他的问题,孩子八岁了,终于长大了。

  “爹和娘成亲前,已经有我,所以,我不是爹亲生的?”

  “没错。”

  “大哥的亲娘在这里。”庆儿又转头看了一眼青玉骨瓮,再望向爹,大眼里尽是疑惑,“我的亲生爹在哪里?像大娘一样死了吗?”

  在那双急欲解答的孩子瞳眸里,薛齐明白,该来的总是来了,孩子已非懵懂,而是有自己的心思和感觉了。

  玮儿看完师傅填土,也走过来棚下,坐在父亲身边的小凳。

  “玮儿也一起听吧。”他说出了萦绕心底多年的想法,“庆儿的亲生爹……他没有死,他还活着。”

  “啊,还活着?”庆儿好惊讶。

  “他在哪里?怎没来找庆儿?”玮儿帮忙问。

  “他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暂时不会回来。”

  “他为什么要去很远很远的地方?”两兄弟几乎异口同声。

  “来,玮儿,庆儿,爹先问你们一件事,你们喜欢爹吗?”

  “喜欢。”又是异口同声。

  “爹也很喜欢你们两个好儿子。”薛齐伸出双臂,拍拍身边的两个小肩头。“而爹,也很喜欢我的爹,也就是你们的宜城爷爷,这回他过世了,爹很伤心,你们都看到了。”

  两兄弟点点头。

  “庆儿的亲生爹,他也是这样。他很爱他的爹,他的爹要去很远很远的地方,他怕他爹年老没人照顾,所以陪着老人家一起去,这样就能服侍生活起居了。”

  “他跟另一个爷爷去很远很远的地方?”庆儿试图弄清真相。

  “正是。”

  “很远很远的地方在哪里?”玮儿仍有疑问,“爪哇?锡兰?天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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