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刚下了一场雨的山区,泥土潮湿,青草绿得呛人。
远方一幢不算大的灰色建筑物矗立,建筑物旁边有一大片结实累累的桑田,尚未熟透的红色果实间,夹杂着些许黑色浆果。
四个女孩从桑树下穿过,滴滴答答从叶间滑落的雨水,湿了她们的白色衣裳。
她们是宋予阅、宋予问、宋予闪和宋予弄,都是在育幼院里长大的女生。
其中,予阅的年纪最大,二十三岁了,高中毕业后没继续念书,一直留在院里帮忙照顾院童,平时靠打零工、卖农产品赚些钱,贴补院里的开支。
予问二十二岁,正半工半读念大学,她念的是一流大学、成绩相当优秀,是四个女孩里面长得最漂亮的。本来予阅想送她去参选中国小姐、赚奖金,后来听说选中国小姐的内幕很黑暗,而且偷鸡之前要先蚀把米,予阅舍不得那把米,只好打退堂鼓。
予闪比予问小两个月,也是二十二岁,二专毕业后在补习班里当行政人员,每天的工作是打电话跟学生或学生家长哈啦,能拉到越多的学生业绩越高,目前给她小小骄傲一下——伊是补教界的No.1啦。
别怪她臭屁,要不是她每个月拿回来的优渥薪水,光靠予阅和予问,育幼院早在三百年前就上了报纸头条——狠心育幼院活活饿死院童实录。
予弄最小,十二岁,今年暑假才国小毕业。
她还是育幼院里的院童,四年前被爸妈丢在山脚下,院长发现捡了回来,虽然才八岁,她很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所以她不去警察局、不肯透露自己的姓名,且毫不犹豫地认院长做母亲,绝口不提自己的过去。
今天她们聚在一块儿是因为院长去世了,她们在村人的协助下为院长办了个简单的丧礼。
她们没有太伤心,因为悲欢离合对育幼院长大的孩子来说,是生活的一部分,对于分离这种事,她们已然熟悉,有力气哭泣,倒不如把这分力气留着,思考要如何活下去。
走在最前头的阅阅突然停下脚步,抬起头看着结实累累的桑椹。
“下个星期就可以收成了。”这句话有很浓的暗示意味,她把眼光转向问问和闪闪。
“我可以请一个星期的假回来帮忙。”闪闪自动自发举起右手。
“很好,问问,妳咧?”
“我……我请假加逃课,一个星期应该也还好啦。”问问点头,她在阅阅的淫威下生存太久,知道百分百配合是最好的做法。
“大家都走光了,妳还那么认真赚钱做什么?”
弄弄冷不防丢了句话,问问、闪闪连忙退后一大步,让阅阅的眼光毫无阻碍地投射在弄弄身上。
弄弄说错了吗?并没有。
知道自己生病之后,院长赶紧连络其它的育幼院和社福团体,把院里的十几个院童送出去。
她一方面是不愿意这群孩子绑住阅阅、闪闪、问问的未来,十几个孩子可不是普通负担。另一方面是,当年这块土地的地主在契约书上注明,土地只无条件借给宋院长本人,不出借给其它人。
换句话说,宋院长去世,地主马上就会收走土地,他们再也没有安身之处。
“妳走了吗?”阅阅食指一点,点到弄弄胸口。
“我……”
陡然间,弄弄像泄了气的皮球,垮下双肩。好吧,她承认,自己是被退货的,没有人愿意收留一个态度恶劣、行为乖张、脾气孤僻的小孩。
“妳们给我记住,这里是我们的家,不管怎样,我都要想尽办法把这块土地买下来,把我们的弟弟妹妹接回来。如果谁想学宋予屏那个忘恩负义的东西,就不要出现在我的面前。”阅阅愤愤不平。
他们这里的孩子,通常在高中毕业后就会离开育幼院,到外头独立生活,多数的孩子习惯在过年时回来和院长相聚,但也有少数人因为自己在育幼院长大而感到自卑,他们一旦离开这里,就急急和曾经生活过的地方切割。
那些忙着切割的孩子当中,混得最好的是宋予屏,离开育幼院后,她被星探相中、一脱成名,慢慢地跃上大屏幕,成为知名红星,去年她嫁入豪门,今年生下小孩,终于获得夫家的接纳。
也不知道哪根筋不对,宋予屏突然觉得“在育幼院长大”这个背景,能带给观众她力争上游的正面形象,于是寄了邀请函,邀请育幼院的院童们去吃满月酒。
至于阅阅火大,是因为前几年她从报纸上得知予屏有上亿身价,就想尽办法连络她,要她寄点钱回来养小孩。
谁知宋予屏在电话那头冷笑,“这年头,每个人都要付出才能得到收获,凭什么妳一通电话就要从我口袋里挖钱?”
就这样,她们仇结大了。
“所以我们不必参加予屏的满月酒?耶!”问问拍手欢呼,她痛恨大明星。
“当然不去,谁像她那么可悲,得用孩子来证明自己的价值。”闪闪吃了满肚子的酸葡萄,正在酿酒发酵中。
“对啊,她为什么不学我们,用贫穷来证明自己的价值呢。”弄弄横了闪闪一眼,嘲笑。
“闭嘴,别忘记,妳还要靠我们养。”闪闪朝弄弄摆屎脸。
“搞不懂,予屏那么痛恨小孩,却还要生小孩?”问问耸肩。
“因为当孕妇可以大吃牛排,不必担心肥胖问题啊。而且,可以自由自在放屁,然后赖给宝宝,说他压迫到肠子,这样子,男人不但不会跟妳离婚,还会觉得妳很可怜。”
弄弄还是在嘲笑,只不过这回嘲笑的是问问,因为她提了个白痴问题。
这还不简单,当然是因为生小孩才能母凭子贵,变成小开他妈认同的好媳妇。
三个大女生受不了地扫她一眼,现在,还有谁搞不懂宋予弄为什么会被退货?她那张嘴巴是肇事主因。
“管她怎样,反正就是不去,我们干么被她利用,要形象?自己想办法,本人不奉陪。”闪闪下结论。
“错,我们非去不可。”阅阅说得笃定,忘记刚才是谁把宋予屏当成杀父仇人、不共戴天的。
“为什么非去不可?”问问、闪闪异口同声问。
“因为我们不能开车到高速公路上,看见路标上写着‘前有黑熊出没’就倒车下高速公路。”弄弄又说废话,她对于泼冷水、讽刺别人这种事有很大的天赋。
这回,阅阅连瞪她都懒。
“因为她的邀请卡是一张空白支票,等着我们去填上金额。”
阅阅拉弯一根树枝,拔下熟透的桑椹塞进嘴里,酸酸的、有点涩,打果汁不太好喝,但熬煮过就会变人间美味。某些人就是有桑椹特质,不熬拿不出诚意,既然如此……还怀疑什么,开大火,准备去熬熬予屏吧。
“妳要在众目睽睽下跟予屏拿钱?”闪闪张大双眼,闪闪发亮,比天上的星星更美。
“不行吗,犯了中华民国宪法?”
“妳的骄傲自尊呢?”问问不敢相信,把骨气看得比天还重要的阅阅会说出这种话。
“她没有那种东西,我确定。”弄弄伸五指向老天爷发誓。
“傻瓜,要不到钱才会没自尊,要得到钱,哪会有这方面的困扰。”阅阅自信满满。
“她凭什么给妳钱,私底下都不给了,在那么多人的场合……”
“就是人多,她才非给不可。”阅阅笑得满脸算计。
“怎么要?”
阅阅拍拍弄弄的肩膀,笑得不怀好意。“弄弄,看妳的喽。”
她弄弄转头望向阅阅,奸诈在她脸上一闪而过,恍然大悟,她知道该怎么做了。
当钱开始说话,真理就会沉默。
宴会厅里,来来往往的不是政商名流就是演艺圈的大咖。
明明是满月酒,大家却合力把它弄成夏季名牌展示会,动辄好几万的名牌包、限定款的名牌鞋,某某设计师的昂贵作品,在每个淑女身上展现风情。
相形之下,弄弄她们显得太寒酸,虽然打扮得干干净净,但从头到脚加一加不到五百块的服饰,在这个场合中,简直是……与众不同。
可是问问手上提着的竹篮子,也是设计师的作品哦——阿牛伯独家手工编制,全世界只有一个,绝对不会撞包。
篮子里面有两瓶用玻璃罐装着的桑椹果酱,闪闪还在里面铺上叶子、摆了几朵小雏菊作装饰。
一只鹤在鸡群里会觉得不凡,同样地,四只小母鸡在满屋子展示羽翼的鹤鸟里,也会吸引众人目光。
于是擅于操弄媒体的宋予屏向她们迎了过去,一堆媒体记者尾随而至,阅阅推弄弄一把,她合作地跑上前,用一种感动至深的夸张表情望着宋予屏。
“予屏姊姊谢谢妳,有妳,我们就有救了。”弄弄清脆甜美的嗓音收进记者小姐的麦克风里,显得格外动听。
“小妹妹,妳为什么这么说,予屏姊姊为妳们做了什么事?”好几支麦克风同时挤到弄弄嘴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