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我的工作本来就……”日夜颠倒。
一提到她的工作,沈助本又忍不住唠叨。“那哪是工作呀!瞧你把自己折腾成什么样子,以前在台北当个秘书不是挺好的,干么突然辞职?我和你妈辛辛苦苦地把你拉拔到大学毕业不是让你虐待自个,老窝在房里不出门会闷出病,我看你当你妈的助理,一起去‘阿霞灶脚’煮饭烧菜……”
沈舒晨的职业在一般人眼中不算一份工作,既无劳健保又无年终奖金,更别提什么退休制度了,纯“手工”,毫无保障,收入不定,按件计酬,常常把自己累个半死却不一定得到对等报酬率。
唯一的好处是自由,不用上下班赶著打卡,不必看老板脸色做事,随心所欲地想什么时候工作就什么时候工作,时间由自己掌控。
只不过有利亦有弊,她若偷懒不工作就没有收入,没有收入就等于没有钱,口袋空空就养不起儿子……
被父亲推进浴室洗脸刷牙的沈舒晨蓦地一怔,慢半拍的想起遭到“遗弃”甚久的儿子,神色茫然地望著镜中清爽的清丽面容。
“爸!小肉丸呢!妈又带他到庙口的活动中心吗?”老妈最爱带小孙子四处献宝,活似她多会养孩子,养得白白胖胖又聪明伶俐。
每个礼拜天,王美霞女士会在村里月下老人庙的活动中心,教一些婆婆妈妈练瑜珈和皮拉提斯,顺便接受别人对她好身材的赞美。
“你的日子过糊涂了是不是?你妈上台北录影了,她昨晚不是炖好了你爱吃的花生猪脚,叫你一定要记得吃。”怕老婆……呃!是老婆不怕他的沈助本不忘老婆交代的事情,一锅冒著热气的花生炖猪脚端上桌,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地喋喋不休。
“我告诉你呀!咱们红线村民风最淳朴了,那个什么天霸集团的想来买土地做开发案,我想都不想的拒绝他们……”来再多次也没用,他反对到底。
“天霸集团?!”沈舒晨忽地张大眼,神色恍惚地松开手中的漱口杯。
天霸集团、天霸集团……回音似的声响不断在脑海中回荡,起雾的圆形镜面上浮起一张俊逸绝伦的男人面孔,噙著狂妄霸气的冷冽喊她︱
“晨晨,你要在里头待到几时,老爸尿急呀!”不会又在马桶上睡著了吧!
晨晨,是的,他总是倨傲地扬笑,以不可一世的姿态低唤她的小名,幽深的黑眸中承满对她的爱意和宠溺,不时火热地盯著她不放,仿佛要一口吃了她……
不,不能再想了,她和他是两个世界的人,注定无法相守,他们爱过一回也就足够了,多想只会令自己难过。
掬起一把冷水往脸上一泼,沈舒晨的双肩微微颤动,她强压抑住以往的记忆,不敢再去回想,泛红的眼眶有著不堪回首的沉痛。
吸了吸鼻,她对著镜子中的自己打气,佯装不受往事影响地扬著一抹笑。
只是,有著不正常白皙的笑容是那么委屈,令人心疼,仿佛失巢的母鸟,找不回年少曾有的纯真和无邪。
“看看你,一脸无精打彩的样子,想找你去拉布条抗议都不成,好好的女孩也不找个正经的工作做做,就算你不工作,我沈助本会少你一口饭吃吗?”瞧瞧多揪心呀!瘦得不长肉,风一吹就飘走了。
“爸!我上楼睡个回笼觉……”精神委靡、战斗力锐减的沈舒晨打了个哈欠,一副懒样。
看到女儿的不上进,沈助本没好气地踩住她拖鞋。“不用找你儿子吗?八成又去了那里。”
“哪里……喔!那里。”她表情先是迷惘,继而困惑。
那个地方有什么好玩的?怎么老往那里钻,没瞧他腻过。
“还不去找回来,你这当妈的一点责任感也没有,想当年……”
一上了年纪就喜欢回想当年,仍带困意的沈舒晨一听到父亲又开始“落落长”的当年种种,当下如雷灌顶,什么精神都提了上来,故做缓慢,其实走得很快地往外冲。
她并不怕念,有父母的孩子最幸福,当初若非爸妈展开双手包容她,给予无私的宠爱,以母鸡护小鸡的方式挡住村里的流言蜚语,她也没有勇气生下世人所不容的儿子,更遑论是带大他。
亲恩大过天,因为有他们,她才能无风无雨的度过每一天,做著自己想做的事,过著平静无波的生活。
可是……唉!怎么日子越过越无力了,老是觉得烦,卡稿的痛苦谁人知。
二十八岁的沈舒晨有不错的文学底子,误打误中的成了罗曼史作家,虽然她胸无大志,只想写来自娱,不过人有一失必有一得,莫名其妙地大受欢迎,短短几年间变成当红的畅销天后。
这是她始料未及的事,同时也让她有了个重新开始的机会。
正当她一边恍神,一边走在长满杂草的田埂上,几辆少见的高级轿车从远处快速驶近,呼啸而过进入刚铺上柏油的红线村。
蓦地,一张冷峻脸孔掠过眼前,窗户半降的车内有个男人抬起头,气势凛冽地朝前望去,车窗外,一双秋水眸子霎时染上错愕、惊惶又害怕的情绪。
“是他不,不会的,应该是太阳太大了,我眼花了。”
“像。”
“好像。”
“真的很像。”
“简直是一模一样嘛!”
“对呀!只差尺寸不同而已,根本是父子。”
“人人这下可要开心了,他老爸终于迷途知返,要来领他回家了。”
“不过这个男人也未免太狠心了,居然忍心抛弃这么可爱的孩子,穿得体面有什么用,还不是人面兽心,村长伯的女儿肯定是被骗失身。”
“就是嘛!还有脸回来找儿子,换成是我早羞愧得自杀了……”
一下车,踏上满布绿意的土地,罗劭然先听到一阵不算小的抽气声,而后是一道道不友善的目光,窸窸窣窣的交头接耳,对著他的方向指指点点。
原以为迎接他的是大规模抗议活动,以行动来排斥外来的财团,抵死不让纯净的故乡惹上市侩之气。
但是,他们看他的眼光似乎透著一丝诡异,虽然有著谴责和怨怪,却不是全然的排挤,反而像在……埋怨,埋怨他来太迟?
这是怎么一回事?一个、两个、三个……几乎所有看到他的村民都只有一种表情,那就是以眼神暗示他该往哪走。
见鬼了,这些人全疯了吗?还主动指路,到底想做什么?
静观其变的罗劭然并未打破沉默,漠视地望著山脉贯穿,清溪流过的小村落。
“总裁,这里就是红线村,前方那一座庙和附近农地便是开发预定地,我们已买下三分之二的土地,只有少数地主不肯出售。”
神色紧张的开发部经理以眼角偷觑顶头上司的侧脸,手心微冒著冷汗。
“就这么一块地你谈了快一年还谈不下来,公司发给你的丰厚薪水你领得不汗颜吗?周经理?”
一听毫不留情的指责,周经理的汗流得更凶了。“报……报告总裁,不是属下办事不力,而是有些村民实在太顽固了,怎么都不愿卖地,还说……还说……”
“说什么,别吞吞吐吐。”他浪费时间前来不是为了听废话,上百亿的投资就等破土。
总裁大人声一低,他连忙取出几份文件。“村……村长带头说他死后要葬在自己的土地上,谁要敢来挖他的坟土,他第一个找人拚命。”
“荒谬。”他不耐烦的低斥,不把“誓死如归”的疯话当一回事。
“总裁,红线村的村民并不多,可是非常推崇热心助人的村长,以他马首是瞻,通常只要是他决定的事情,其他人少有意见。”这是他观察几个月所得的成果。
“你的意思是说,说服了村长,一切便可迎刃而解,毫无阻碍?”罗劭然的声音很冷,不带一丝温度。
“是的,总裁。”奇怪,总裁的声调明明一如往常,为什么会有阵冷意袭上背脊?
骤地,他脸色一沉。“你不想要开发经理这位置尽管开口,我绝不留人。”
“总……总裁……”周经理惊得脸发白,汗如雨下。
“连一个小小的村长也摆不平,公司要你何用,你知道这一延迟将损失多少金钱。”成本的计算,人事的支出,董事会的压力,一间兼具养生的度假饭店真那么难推动吗?
不以为然的罗劭然在一干下属的伴随下,以评估的眼神审视四周的环境,他用的是商人的眼光进行考量,不论有形或无形物都可买卖。
没有人不爱钱,这是人性的弱点,谁不想奢靡过日,舒舒服服地挥霍,死守著一块一年赚不到十万元的土地相当愚蠢。
“这……”周经理欲哭无泪地想辩解,可是一接触到寒冽的视线,含在舌间的话又咽下咽喉。
“提高价钱,一次不成再一次,直到他满意为止。”不能再拖了,开发案誓在必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