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投无路,又累又饿,靠在墙边,混黑道的念头在他脑袋里闪过好几遍。
他想,妈要是知道他这么惨,说不定会同意他去找黑狼。算了,反正就算考上大学,他也没本事念,说不定混黑道会比念书更容易成功……乱七八糟的想法在胸口喧腾。
没想到一把小小的雨伞、一个好乾净的女生蹲在他身边,她没有被他的脸吓到,反而告诉他,想要有人陪她吃蛋糕。
就这样,他让一个女生捡回家。
他傻傻笑开,脚踩进浴缸里,碰到热水,吁……他满足地叹了一声,很久很久,没有洗过热水澡了。
他出来的时候,客厅桌上摆着蛋糕和两碗海鲜面,晨希对着他轻问:「先上药,再吃东西好吗?」
「好。」
她拿来药箱,轻轻帮他擦药。
很痛吧,她想。
好几次他咬紧牙关、倒抽气,但半声都不吭,她不懂男生,是不是不喊痛,会让自己看起来比较像英雄?
她身上有沐浴乳的香味,半乾的头发贴在后颈上,他闭上眼睛,那是女人的味道,很舒服的女人味道。
也不知道弄了多久,她把每处伤口都处理好,才将碗推到他面前,笑着说:
「吃吧。」
就等这句话,他拿起筷子,半点不客气,捧住碗,唏哩呼噜,三两下就把碗里的面条吃光光。
天!她错愕的望着他,有这么饿吗?他连嚼都没嚼耶。
「好吃吗?」她问。
「好吃。」
「要不要再吃一碗?」她把自己的海鲜面推到他面前。
「你不吃?」
晨希摇摇头,「我不饿。」
他点头。「谢谢。」
说完,他拿起碗又是一阵唏哩呼噜,没三两下碗底朝天。
她隐藏不住嘴角的愉快,原来自己做的东西有这么好吃,真高兴他的捧场,让她的生日有第一场快乐。
「还饿吗?我有蛋糕。」
「饿。」实话实说,他吞得下三头牛。
也不唱生日快乐歌了,晨希直接拿着刀子,切下一大块。
接下来,她亲眼见识男人的好胃口,她手上的蛋糕吃不到三口,他已经独力把八寸蛋糕解决掉。
她进厨房,倒一杯果汁,走两步,想想不对,又折回去,把整瓶果汁拿出来。
她的预测是对的,他的胃是无底洞,再多的东西都填不满。
「如果你还饿的话,我出去帮你买一点卤味好吗?」看他把东西全塞进胃袋里,她有养宠物的成就戚。
「外面在下雨。」
他说的是「外面在下雨」而不是「我吃饱了」,她听懂,于是打电话订披萨,说实话,她真的很想测测看,这男生到底可以吃掉多少东西。
在等披萨的时间,她弹钢琴给他听,弹的是萧邦的圆舞曲。
他一定听不懂,因为他表现出无聊的神情,但他很乖,静静站在钢琴边听她弹琴,没有离开半步。
养一只很听话、配合度很高的宠物,实在让人满愉快。
第1章(2)
她看着他,「我叫范晨希,你呢?」
「姜非凡。」他说。
「你几岁了?」
「十九岁。」
他的回答向来都很简短,好像多说两句话,会消耗掉他身体太多热量似的,可以说他很酷,也可以说,他不爱跟女生说话,反正,女生真的很烦,不过……这个范晨希,还不错。
「你念高三,准备考大学吗?」
「嗯。」
「想读什么科系?」
「再说。」
什么科系会赚大钱,他就念哪个科系。
话题断掉,晨希找不到其他的话问他,她懂的东西不多,平常又不太和同学逛街说话,要同他聊钢琴吗?她想,他不会感兴趣。
就在她开始感到手足无措的时候,送披萨的来了。
她匆忙起身,付过钱,把披萨放到他面前、打开。瞧他的眼睛瞬间闪闪发亮进发光芒,果然,披萨比任何话题都更合他的胃口。
才打开纸盒,他就迫不及待塞一块到嘴巴里。
他到底是饿多久?
最后,这个大披萨倒是让她试出他的食量极限——他还留下三片。
他打了饱嗝和哈欠,晨希想,他累坏了,把他领进爸妈的房间睡觉。
替他盖上棉被、拉拉枕头,再把他垂在额前的刘海拨到后面,她很久不玩芭比娃娃了,他让她想起肯尼先生。
「我可以跟你说话吗?」她问。
「嗯。」姜非凡含糊不清的应了一句。
晨希开启话匣子。「我的爸妈很久没回来,要不是每个月存款簿里面的钱一直在增加,我怀疑他们是不是忘记我。」这是埋怨,她从不对旁人埋怨爸妈的,可他让她破例。
「不错了,还有人供你吃穿。」
「是啊,我应该满足,何况还是我鼓励他们离婚的,就算寂寞,也是自作自受……很多同学不知道我家里的情况,他们以为我很有钱,背地里常喊我白雪公王,我知道,白雪公主不是恭维而是讽刺……」
她拉哩拉杂说整晚,可他不到十分钟就沉沉睡去,她无所谓,只要身边有个人、有个微微的呼吸声就可以,不管他有没有在听。
第二天清晨,她醒来的时候,他已经离开,还吃光昨天剩下的三片披萨。
有点失落、有些哀愁,但她恢复得很快,收妥笑脸,拿起包包,至少,今年她不是一个人过完自己的十七岁。
三个月后,姜非凡又出现了。
仍然是满身伤,红红紫紫一大片,她怀疑这个人是职业打手还是拳击赛选手,怎么都打不怕?
但她没问及任何和伤口有关的事,还是一样,给他放热水、煮海鲜面,她没等他吃饱就先订了蛋糕、披萨,还趁他洗澡的时候溜下楼,买了两大袋卤味和苹果。
她喜欢喂他,喂得他脸上出现满足笑容。
然后,他上床,她赖在他的床边,拉拉杂杂说话。
说这几个月里,发生过的大小事情。
她说,她的钢琴老师受伤了,换她的儿子来帮自己上课,虽然老师的儿子很帅,可是上课态度很烂,敷衍得很过份,她告诉他,自己要准备考音乐系,他不但没想办法帮她,还冷冷嘲讽,「学音乐的小孩不会变坏,但是会变笨。」
姜非凡大笑,问:「为什么?」
晨希回答,「学音乐会饿死,台湾没有音乐舞台。」
当下,他没说话,但在心底想,等自己赚大钱,就买一个音乐舞台送给她。
可是她却说:「我根本下需要舞台啊,我只想教几个学生,日子可以过得下去就好了。」
她很清楚,就算拥有很多的钱,也不会让人变得更快活,这点,她在父母亲身上获得充份证明。
当然,姜非凡一样很快就睡着,她一样自顾自说话,也不管他到底听了多少。然后,隔天清晨,他又跑掉。
她还是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什么时候会再来,但这回:心底存了期待。
她发挥想像力,想他是得了老年痴呆症的小猫咪,哪一天,等他突然想起回家的路,就会自动回来。
果然,两个月后,他来了。
再然后,三个半月、两个月……他总是自由来去,不预先通知也不多说自己的事。
然后、然后的然后,她习惯了等待她那只「得了老年痴呆症的小猫咪」。
*
一九九九年五月二十七日。
「天寿死囝仔,你以为你老母留多少钱哦,都给你吃光了啦,还念大学,你想给他死啦。」
舅舅穿着夹脚拖鞋、白色汗衫,手抓起一根比臂膀还粗的棍子追着姜非凡跑,一百九十公分的姜非凡,长腿轻松一跨就冲出大门。
舅舅追得上气不接下气,没追到人还摔一跤,他气得把棍子往前丢,棍子在柏油地面叩叩叩撞三下、连翻几圈后,戛然停下。
「我早就说过,是你自己不听我的话,硬要收养那个杂种,果然咧,人家不感恩,还说你污了他老娘的钱。」穿花洋装的舅妈把一头蓬乱鬈发塞到耳后,懒懒靠在门边说风凉话。
「你讲什么鬼话啦,我不收养他,谁收养他?我老姊就这么一枝孤苗,不然要把他丢在路边,让他自生自灭哦。」舅舅用力走进屋里,砰!泄恨似地用脚把门踢回去。
「去找他老爸啊,他又不是从石头坑里面蹦出来的,没了娘还有爹。」
「我要是知道他爸是谁,我会浪费那么多白米,米要钱买也。」
「就是说,妈妈犯贱在外头乱搞男人,儿子更贱,年纪轻轻不学好,跟人家耍流氓,还自不量力要念大学。想当流氓教授哦,还早得啦。」
「死查某,你骂谁贱,不知道他妈是我姊哦。」说着,舅舅粗鲁一推,将舅妈推得去撞墙。
「你敢对我动手,我要带我儿子离家出走……」
声音小了,躲在小巷里的姜非凡再也听不见争吵,背靠墙,他仰头看着那方小小的、蓝蓝的天空。
十九岁的脸上,三十岁的沧桑。
他低头,碰触手臂上的青青紫紫,干!
他恨恨的把书包甩到背后,不理路人好奇的眼光,扣好胸前钮扣,仍然朝着学校方向继续走,这个书,他非念完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