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搓搓快冻僵的双手,坚持不从灌进寒风的小窗旁离开,他相信,爹娘马上就会回到这处古怪的铺子,一右一左朝他伸来大大暖暖的手,牵起他,带他回家。
窗棂外,积起了厚厚的雪,比他一开始坐进小房间时高出好多,晌午时的微弱阳光早已完全沉没于西方山峦后方,浓暗色的灰,笼罩天际,街道两侧的商家,逐渐燃起一盏又一盏的夜灯。
他从白天等到黑夜,心里担心爹娘是否在接回他的途中遇上了什么麻烦,才会延误时间……
夜,越来越沉。
对面布庄的幌子收了起来,大红灯笼灭掉了,接着是酒铺、再来是古玩店,最后熄掉的那一盏,是卖夜宵的什锦粥铺……
为什么爹娘还没来?
突地,有人拍拍他的肩,他回头,看见当铺那位中年老板。
“孩子,别瞧了,你暂住的床位已经替你整理好了,你去澡堂泡个热水澡,然后好好睡一觉吧。”当铺严老板怀里抱着一名襁褓婴儿,婴儿吮着拇指,睡得正香甜,粉粉嫩嫩的童颜如樱瓣漂亮。
“我爹娘等会儿就来接我。”他谢过严老板的好意。
严老板露出苦笑,又不想同一个孩子说太多残酷事实,只约略回他:“你爹娘不会这么快来,我经营当铺三十多年,极少遇见当日典当、当日取赎的客人……瞧你冻得唇色都发紫了,来,听话,去泡泡身子。”
“可是……”他的目光,不敢从街道上移开,即便外头已是空荡荡,没有半个路人。
“你爹娘若来接你,我也不会强留你,放心吧,他们一来,我让人马上告诉你,好吗?”严老板面容和蔼,笑起来时,双眼眯得几乎看不见眼珠子,像极了亲切的弥勒佛。
“……嗯。”他终于点头,想起身,才发觉四肢早已冻僵,连动动手指都会疼,他强忍下痛楚,按照严老板吩咐,在澡堂洗个舒舒服服的热水澡——他们家很少有机会烧上一大桶的热水,一般都是从家旁的冰冷小河里提水回来擦澡了事——再换上干净厚衣裳,躺平在严老板替他准备的小房,里头简单放有四张小床,其中两张上各睡了与他年纪相仿的男孩,他和他们没有交谈,屋里只有他抖开被褥,以及躺下时,木板床发出的咿呀声。
他一夜无眠,睁眼盯向屋梁,直至天亮。翌日,天方初明,他便坐回当铺旁侧的小房间,透过窗,看着来去的人群,盼爹娘快些出现。
第一天。
第二天。
第三天……
第四天,他带着眼窝和嘴角淤青,坐在老位置,守在窗棂旁,继续等待,脸上的伤,是因为昨夜同睡一房的男孩冷冷告诉他:你爹娘不要你了,他们不会来接你回去,你以为你进当铺是做什么的?他们拿你换银两!
他气极了,和男孩扭打成一团,要男孩将那番话吞回肚里去。
他不信,他才不信,娘那时搭着他的双肩,蹲低身子,同他说回来接他回去的!娘的声音多轻多柔,娘的表情多慈爱多怜惜,娘……
第五天。
第七天。
第十天……
直到现在。
小窗外的街景,成为他的梦魇,即使脱离童年许久许久,他每天夜里都会作着同样的梦。
梦见自己坐在窗扇后,面对空无一人的长街,梦里的街,像没有尽头一样,没有谁,会从街的那一端走过来;没有谁,会停驻在窗前;没有谁,会朝他伸来温暖臂膀;没有谁,会来接他——
公孙谦一时眩晕,此时双眼所见的街景,与梦中如出一辙,又长,又笔直,铺满冷冷白雪,没有路人往来走过……
他沉沉闭上眼,不想再看见孤寂长街,不想再看见稚龄的自己,曾经引颈期盼却又终于心死的那一日。
“我回来了——”
长长的街,人影还远远的只是一个小黑点,嘹亮的嗓音已经吼得连面摊里亦能听得一清二楚。
“我拿钱回来付面钱了!”
他张眸,看见李梅秀跑得好急,绣鞋和裙襦下湿得彻底,她掌里攒紧从欧阳妅意手中借来的碎银,高高在半空中挥扬,她双颊冻得火红,唇却是发白的,但眸子好亮,嚷嚷时,许多白雾从她嘴里呵出,她太专心在挥手,忘掉脚下踩的是滑溜厚雪,一踉跄,她跌个四平,螓首正面半埋进积雪里,随即又从雪地里爬起来,脸上与发鬓沾上雪块也没空拂去,继续精神亢奋地跑往面摊方向,跑往……他的方向。
他无法眨眼,无法将视线从她身上挪开。
空敞冷清的大街,只有她一个人在奔驰。
他分不出她是在现实中飞奔而来,或是同时存在于儿时的梦境。
“喏!这样够不够?”李梅秀手里握得暖热的碎银递给面摊老板。
“够了。”面摊老板收下碎银,找她几个铜板。
李梅秀转回公孙谦落坐的小桌,发觉他一直盯着她,桌上那碗她替他点的热羹汤丝毫未动。
“是不是老板对你说了没钱还敢上门吃面这类浑话?你怎么一口汤都没喝?”她猜测,边瞪面摊老板一眼。
“我才没有。”面摊老板一边搅和一锅热汤,一边否认。“他从你跑掉之后就一直那副德行,我送羹汤过去时,他连瞧也没瞧我一眼。”少诬赖他。
李梅秀不再理会面摊老板,咚咚地跑近公孙谦,蹲在他面前,被冷风僵得冰冰的小手,叠在他左手背上,在他的注视下,咧开笑容。
“我把面钱付清了,我们可以一块儿回家了。”她来接他了,用最短的时间,不让他久等。
失去温度的掌心,却熨烫着他,像块煨暖暖的炭。
他抬起手,拂去她鬓边霜雪,她连发梢都是冷的,可笑容温暖、目光温暖、眼神温暖。
他左手轻翻,将覆在手背上的小掌握在自己掌心,用自身体温煨暖她,另手端起尚温着的羹汤汤碗,递到她唇边,要她先喝一口祛寒。
热羹汤滑入咽喉的感觉好舒服,让她此时仅存的寒意也消失殆尽,可最暖的,不是咽下胃里的羹汤,而是他紧握住她的手,暖意,从十指交握间,传递过来。
她浑噩地任他喂她喝完整碗的羹汤,整个胃里全都热乎乎,若不是衣裳因为方才那一跤而沾了雪水的湿冷,她几乎全身就会发烫起来。
“走吧,我们回家去。”公孙谦淡淡笑道。
“好,回家去。”她点头。
有人来接他了……
在他等待那么多年之后,第一次,有人带着迫切和欣喜,跑得那般急、跌得那般重,在冰天雪地里,来回奔波,只为了要接他回去。
他必须用力地深深呼吸,才能压抑胸口几乎要澎湃满溢出来的激动。他努力克制自己,不许握痛她的手,不许吓坏她……
小窗棂后头的小男孩,等待了足足二十个年头,在今天,终于有人陪着他,一块儿回家……
第6章(1)
嘴里的黑糖姜汁,甜甜、热热、辣辣的滋味,教人尝在口中,心情复杂无比。
姜汁浓呛,窜进鼻腔。黑糖的甜,软化了舌,但最让李梅秀在意的,却是端来黑糖姜汁给她的公孙谦。
他好怪。
不,用错词汇,应该这样说——
他……好怪。
脑袋贫瘠的李梅秀找不到更合适的字眼形容。
他真的,好怪。
是她自作多情了吗?误将他的一举一动全都放大再放大,他对她笑,她就以为他的目光深浓专注;他对她嘘寒问暖,她就以为他待她关怀备至;他轻盆热甜汁要她暖身,她就以为他待她是特别的……
她怎么可以胡思乱想呢?
他对欧阳妅意也会笑呀,还会亲昵拍拍她的螓首,两人的好情谊,旁人都看得清清楚楚——然后,公孙谦与欧阳妅意闲聊几句完毕,他便会走回她李梅秀身边,自然而然,扶着她的肩,用教她误会的眼神,看她,对她浅笑,笑得她心里小鹿狂暴乱窜,每一只全用鹿角狠撞她的胸口。
他对欧阳妅意也会嘘寒问暖,要欧阳妅意多穿衣,别着凉——叮嘱完欧阳妅意,他会解下煨有他体温的毛裘,罩在她李梅秀肩上,没多说什么要她多添衣的费话,他已经用实际行动在做。
他对欧阳妅意也没有大小眼,对姑娘身体极有益处的黑糖姜汁,她有,欧阳妅意也有——唯一不同的是,他紧盯不喜爱姜味的她拧鼻把满满一盅喝完之后,他会多给她一块糖,去除嘴里可怕姜味,再附加一记夸赞她好乖的微笑,当成奖赏。
她真的会会错意,自以为自己在他眼中好特殊,不同于欧阳妅意或严尽欢或小婢春儿怜儿喜儿蜜儿……
“原来你躲到这里来了啦。谦哥在前头找不人,一副很想抛下客人不管的模样。”端着一盅黑糖姜汁的欧阳妅意,从当铺大厅晃到后堂偷懒摸鱼,绕过花圃之际,瞟见蹲蜷在石凳旁发呆的李梅秀。
“唉……”李梅秀的回答,是一声叹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