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要把那该死的汤头歌背熟,您回来要抽背对吧?”她外公的话才到喉咙头她就看见了,根本不用说出口。
“丫头,如果你把机伶多放几分在默书上成就早就不只这样了。”
“外公,您这根本是癞痢头的儿子是自己的好,我都不知道自己哪里好?”老司徒卖瓜自卖自夸,这样她会脸红。
“那当然,我要连这点自信也没有叫什么司徒广!”他自信不会看错人。
“老太爷您笑得太大声了。”
一个巴掌一嘴蜜糖,她就是这么被这个老人家养大的。
“知道啦,我这不是在走了。”皇帝陛下龙体康泰,每天的请脉真的只是例诊,急什么。
司徒广离开,药房里剩下施幼青一个人。
用力忽视外头的灿灿阳光,空气迷人,她得独守空闺,独守这停滞着千百年药气的房子。
一盏茶后—
施幼青轻盈的身影从药库的广储司出来,手里吃力的捧着用黄油纸包裹的药材。
红墙琉璃瓦衬着蔚蓝的天空,汉白玉的栏杆润白干净,她却没什么心思欣赏。
“鳖甲、麝香、朱砂、青黛……沉香、蝉蜕,还有什么,滤药的高丽布,该领的都齐全了……”重复清单上的药目还有油纸包里的材料,就怕不小心漏了什么,广储司的内监很爱刁难人,见她一个人来领料,一会说药库的料还没点齐,一下又说司药总管不在,后来塞了一锭二两的银子给他,不到半晌,她要的东西全到手了。
这是个银子打通关的世道。
平空突然伸出一条手臂拿过她手上的重物。“是谁那么狠心让一个小姑娘提那么重的东西?我来吧!”
声音不容错认,鸭子。
她站住。
回过头去,扎进眼睛的除了小鬼还有一个少年。
他面色凝淡,黝黑的眸子冷冷清清,薄唇微微翘起,透着若隐若现的讥诮,头发有致的往后梳,紫乌发扣,插一根白玉簪子,白绸上衣,玄青色实地纱挂,蝙蝠荷包,很是威严。
她一辈子最怕的就是那种不茍言笑的人,这人,年纪轻轻却好有压迫感。
“八哥,她就是我跟你说的那个宫女,怎么样?”朱纣越过青年站到施幼青面前。
今天的他完全不同那天的脏模样,如刀裁的眉,微微上挑的眼角,气吞万里的张狂的气息看似尽量收敛了,可是除了与生俱来的贵气,太野、太魅又太过的气势却怎么看怎么醒目。
能在宫里生存下来的人,果然都是百炼成的人精。
瞧他身上哪来半点前几天的脆弱?
“那个让你决心每天要强身练武,一天吃五大碗白米饭的姑娘就是她?”打量的眼光很讥诮。
“别糗我啦!”
“你是御药房的宫女,司徒家的施幼青?”声音清越低缓,目光从朱纣身上转到施幼青身上。
“是的,您是?”
“我叫朱非,兄弟姊妹中排行第八。”
朱,皇姓,八皇子。
听说八皇子与十一皇子朱纣走的最是近乎,虽然不是同为一母所出,却要求自己的母妃抚养小小年纪就失去母妃庇佑的朱纣。
那么……那只泼猴也就是十一皇子的朱纣了。
御药房里就她一个这般年纪的宫女,朱非只要随便问一下就能把她的底摸得一清二楚,兴许连祖宗八代有没有谁作奸犯科,有没有谁哪天不小心吐了口痰在地上还是调戏良家妇女……也都一并呈上了。
“奴婢给两位殿下请安,殿下千岁。”
“起来吧,我跟老十一都还没有正式封号,哪来那么多规矩?”
这宫女神气清灵,明明洁洁,硬要说她跟其它宫女们有什么不同,那双没有任何杂质,沉静的眸子很是叫人心动。
“八哥,你瞧,我说的没错吧,她跟那些见了你的棺材脸就抢着下跪拚命磕头喊开恩的奴才们都不一样吧?”朱纣凑过来,火辣辣的盯着她若有所思。
“别胡闹!”朱非随口斥了声。
没错,皇子们到了成年才给封号的,然而高处不胜寒的孤独,内心的孤寂也会如影随形的陪伴他们一生,天下人谁敢去倾听王者柔弱的心声?谁有好下场的?
一思及此,施幼青忽地冒起了冷汗。
她前几天有没有说什么不该说的话?早知道今天怎么样都该装作不认识十一皇子。
世间有没有后悔药,哎呀呀,真是的!
这下真的欲哭无泪了。
施幼青不知道自己的神情多了什么不应该出现的神态,只是再度看向八皇子的时候,他的眼眉突然柔软了下去,那种拒人千里的冷傲如冰融化,稀奇的朝着她笑了下。
施幼青可没心思去研究朱非的态度,美人一笑倾城,这位八皇子才高八斗,惊才绝艳,听说能文能武,皇帝陛下非常疼宠,将来取代太子的可能性极高,这些喜怒无常的贵族们,他这一笑会不会要了自己的小命啊?
她忍不住又多看朱非一眼,谁知道他也还看着她,施幼青逃也似的收回目光,心脏差点冻结。
“说我胡闹,你也对她好奇吧”朱纣很显然也没把八皇子当成供品的敬奉,他拐了自己的哥哥一肘子,吃定八皇子拿他没辙。
“你这家伙!”
施幼青干吞了一口口水,她知道自己该打起十二万分精神来应付这两个高不可攀的人物,可是也不想站在这里一直被评头论足,偷偷溜走嘛,油纸包还在十一皇子手里,真是叫人难为啊!
幸好,御医院很快到了。
“殿下,奴婢到了。”
“御医院到了啊,我还没有来过这里,老十一,一起进去瞧瞧吧?”
这是什么态度?御药房又不是豹房狗房还是猎场,还参观咧。
“禀殿下,药房都是药材的气味也可能有病气,最好还是不要。”施幼青寒毛都竖起来了。
她要是带着两个矜贵到不行的皇子进御药房,别说外公会把她骂到臭头,别人还不知道要怎么说话呢?
“不要?”好稀奇的词儿,朱非淡淡说道。
他的眼光怪吓人的,老实说施幼青还是觉得朱纣比较可亲。
“不进去就不进去,我最恨看太医了,动不动就开一大堆方子要我吃,什么醒神补脑,什么强筋健骨,摆明了把大爷我当药罐子!”朱纣却大笑出来。
他把油纸包递给施幼青。
“你进去吧。”
“奴婢恭送两位殿下。”
施幼青假装没有看到朱非灼灼的目光。
“赶我走?得了。”朱纣抬脚就走。
两人走到转角处,朱非突然转过头来深深看了施幼青一眼,这一眼令她手里拎着的纸包差点掉落地上。
没看到没看到……那个八皇子居然朝着她眨眼—阿娘欸!
胡乱的梳洗后倒了杯水润喉,不能倒头就睡,唉,刚洗过发就是这么麻烦。
推开木格子窗,院子分不清颜色轻重的植物茂盛浓密的摇晃着。
突然,就在她眼前有什么翻墙过来,咚地,不是很优雅的落了地。
“谁?”什么悠闲情趣都没了,施幼青冷声喝道。
“你眼力很差,连我都看不出来。”由暗处走出来的是朱纣,他潇洒的拍拍衣摆,走到明亮处。
“你怎么知道我住这?”
“就你说的,杏林苑的庑房咩。”他闻到了一股淡淡的香气,见她长发微润,光滑墨黑如锦缎的长发随意披散着,身上只穿一件月牙色的单衣,腰际系麻色丝带,也许是一个人住的关系少了顾忌,净白如瓷的脸,漂亮的锁骨,嫩白的颈项能够从他的角度一览无遗。
有抹可疑的暗红从他少年的脸上一闪而过。
“我?我什么时候……欸,欸,你这么晚了来做什么,要是被别人看到我跳到黄河都洗不清。”
孤男寡女,有很多话可以说了。
朱纣毫不客气的推门进来,屋子很简单,几把椅子,方桌纤尘不染,床上一方叠得周正的棉被和小瓷枕,安神宁心的草药味漂浮在空气中,质朴令人舒心。
除了这些,床上、桌上椅子上散落的都是医书,其中有一本小册被翻阅最多次,书角都是翻的,他多瞄了眼,是《汤头歌诀》。
她还在跟这东西缠斗啊。
长腿一跨,往板凳上坐下,自己动手倒水喝,对已经冷掉的茶叶枝泡出来的茶水一点意见也无。
施幼青差点叉起腰来。
这小鬼也太自在了吧,好歹她这里是闺女的房间好不好?不过看他一脸无辜,算了!不过就一个小孩,何必跟他这般计较!
“我带八哥看你,他说你不错。”
“我又不是猴子。”
“真要是……你也是一只美丽的猴子。”
这是夸奖吗?好想掐人!
“夜深了,水也喝了,我这只母猴子要休憩了,你请便吧。”说到“母猴子”三个字,她几乎是咬着牙的。
“赶我走?都经过了戌时廷内退宫歇息的时间,我现在出去会被侍卫抓走的。”
戌时一到内宫对外五个大门统统要下匙落钥,就算苍蝇也飞不出去一只,他倒好,仗着年纪小胡作非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