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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分不清楚自己的所作所为、所思所想,是否完全出于自己的意志?或者,在不知不觉里,耳濡目染了“那个人”的意志?

  麻烦的是,“那个人”的意志他从来也没弄懂过。

  对于那位帝师、臣民口中的娄相,倘若有一天,他俩的想法走向了两个极端,届时会是谁留在这朝堂上?他不敢想象。

  朝议在当朝群臣之长娄欢的主持下,如往常一般顺利地进行。

  大臣们依照轻重缓急,讨论了几项刻不容缓的政务。首先是去年新式税赋制施行后,各地州牧向中央回报的反应及处置,检讨是否有修改的空间;其次是农田水利设施的改进和建设,由目前在外监督的冬官长负责这项工作的统筹;而后群臣们又逐一报告各部门近期的施政情况。

  新修订的法令与国家的重要政务,稍后会有邸报馆编印成朝廷公报,每三天刊印一次,由驿馆分送各地州衙,以确保地方与中央保持联系,不会脱节。

  待所有例行的政务进行到一段落后,娄欢才抬起头,微询帝王的意见。

  “陛下,您觉得这样做是否可行?”

  只见帝王当着群臣的面,打了个大大的呵欠,语气疏懒地道:“你说好就好,朕没有意见——”

  娄欢微微一怔,但面具遮住他泰半张脸,因此无人察觉他微妙的表情变化。

  “陛下辛劳了,昨天为了国事烦忧,一整夜未合眼吧?”

  朝臣们一听见娄欢这话,纷纷讶异的看着他们的国君道:“还请陛下保重凰体,眼下举国安定,实在不宜如此劳累。”

  少帝正揩着眼角泪水,根本还来不及反应,便听大臣们你一句、他一句地要他“保重”,当下尴尬了起来。

  什么一夜未合眼?什么烦忧国事啊?哪有这回事!他昨晚睡得可好勒。

  偏偏,他也真的当着群臣的面,忍不住打了个打呵欠……好吧,也许这举动是有点挑衅,可要他承认他不过是觉得无聊,脸上实在无光。

  娄欢,你到底是在替我解围,还是根本就是陷君王于不义呢?

  瞥了娄欢一眼,少帝不禁怀疑起来。

  这男人曾教过他,不管对任何事物都必须保持合理的怀疑,说是唯有如此,才能找到能使自己信服的答案。

  所以,他怀疑了。以前觉得太傅可靠,一直很相信他,可随着年纪越长,看事情的角度越广,他心底的不确定就越深了。

  总觉得,他的太傅,城府太深,心机太沉,不是一个应该轻易相信的人。

  为此,他存疑,而且打算总有一天要亲自找到能使自己信服的答案。

  而眼下呢……顺着娄欢给的台阶,他干笑道:“众卿不必为朕忧虑,有娄相在,朕不会太过劳累的。”

  事实上也确是如此,不是吗?大臣们私底下也都是这么传扬的吧?

  有娄相在,天下才能太平,百姓才能安乐。就算没有国君,只要有娄相在……他从来就没有信心能够端坐在这万人之上的高座上。

  他不天真,很清楚身为一个帝王会遇到多少麻烦与困难。

  六岁那年,父皇驾崩的那一夜,娄欢承诺会陪伴在他的身边一辈子……他当然没有真的相信他的话,但他不能否认,这十年来,是因为凡事都有娄欢站在他的身前,为他挡下可能发生的内乱、后宫干政、诸侯蠢动,以及海内外夷狄与海外诸国趁机坐收的渔翁之利……他是一个真正有才干的人。

  有娄欢在,他便可以安心当一个长不大的帝王,把国家交给他贤明的宰相。

  仿佛知悉少帝心中的想法,娄欢那面具后的黑眸若有所思地凝睇着他。

  “臣感谢陛下的信任,不过若没有陛下的支持与大臣们鼎力协助,想必也很难不辜负陛下的期望。说到底,还是陛下有识人之明。”

  是吗?他有识人之明,可为何他偏偏就是看不透娄欢呢?

  少帝觑着娄欢一笑。“宰相真是太谦虚了。呵,又一项美德。真不愧是我皇朝统领群臣的天官长啊,朕毕竟没看走眼。”

  这机关重重的对话,只有娄欢听懂了帝王言辞里的机锋。他眯起眼,看着一脸嘲讽的少帝,不明白他究竟是怎么回事,近几个月来,老是处处与他作对,言语行径读带着挑衅的意味。是少年的反叛期开始了吗?

  也是。十六岁了,正是刚刚脱离成童的年岁。他自小教导的陛下,不再是个孩子了呀。察觉都这一点,娄欢缓和了眼神,将话题一转。

  “既然今天陛下倦乏,那么,前几日陛下那三道圣旨的事,或许改天另外召集群臣再议?正好也可以让大臣们多一些时间规画准备?”

  此言一出,不禁少帝瞪大了眼,就连群臣也感到讶异。

  还以为……娄相已经跟陛下“谈”好了的,那三道圣旨就当作是少年儿戏,假装没发生过的,不是?怎么……在这众目睽睽的场合里又提出来了?群臣们不约而同地纳闷着。

  少帝偏棕带金的眸色透出讶然,眼中流动着动人泽采。

  还以为……娄相根本没把他那三道挑衅般的“圣旨”给看在眼底。经过昨日在东宫的谈话后,他以为娄欢的意思,是要他收回旨意……怎么今天却又……面对着那一双充满了疑惑的眼神,娄欢泰然自若地道:

  “自古以来,君无戏言。臣斗胆,臆测了陛下的深意。确实,在提升朝议的效率、兵籍的修订,以及群臣的朝服改换上,都别有洞见——当然,国有国法,不能朝令夕改,但是这些议题何妨先放入各位大人们的心中,仔细思考可以改善的空间与方法。陛下以三道圣旨棒喝群臣,虽然有些莽撞,但臣以为,陛下确实用心良苦。”

  娄欢这些话,倘若是对两年后将行成年礼的帝王说出,可能有些不适当。

  但这位帝王年方十六,依据皇朝规仪,对于未成年的帝王或储君,帝师有随时纠正的权责。

  宰相身分的娄欢,纵使规劝,也不应直指帝王的过错。

  太傅身分的娄欢,这一席话,正符合他的角色与地位。

  然而少年帝王在意的,并非他是否说了符合身分的话,而是他……没把他的儿戏当儿戏。不管娄欢淅沥是怎么想的,也许只是为了不让他这个由他一手教导的“帝王”在臣子面前失了威信,也或许只是为了安抚他隐约张扬的不满。

  不管他心里是怎么想的……他都……被安抚到了。

  像是浑身疼痛的逆鳞被温柔地抚顺了,不再蜇得自己满身不自在。

  打一清早就烦闷着,假假地笑、假假地当个勤政的帝王,直到此时,眼底才透出欢喜。

  看尽那抹掩不住的喜色,娄欢心底悄然一叹。

  他确实有些过于纵容了。然而在闷闷不乐的帝王与满面喜色的帝王之间,总得做个选择不是?

  不确定以后会不会后悔,可眼下,他想起他好似已有一段时间没看见少帝露出真心的微笑了。

  通常,像这样的帝王是很好操纵的。

  退朝后,帝王满脸喜色地晃进平日处理政务的御书房里,绕了一圈,没看见想找的人,又转往宫内一处林苑,示意向来如影随形的侍从不要跟在他身后,他蹑手蹑脚地爬上一座以花岗石造景的小山洞里。

  果不其然,找到了。

  “保保。”叫唤着的同时,双手也轻推着睡卧在小石床上的黄衫女子。

  虽是春日,但初春时节仍有些冷意。

  女子睡得极甜,脸色红润,一件保暖的雪色披风披在她肩头上,及腰乌发没有挽髻,就松松地垂散在雪裘上,看起来好不秀色可餐。

  少帝唤她不醒,索性俯下脸,在女子柔颊上香了一口。

  还不醒?噘着漂亮的嘴唇,就要啾住女子红唇。

  “唔——”女子慵懒地睁开眼睛,打了个大大呵欠,眼角挂着两颗爱困泪,有点不满地看着少帝。“什么时候啦?不是说过我睡觉时,别来吵我吗?”在睡梦中被叫起来,会一整天都很累啊。

  那岂不是一天十二个时辰都不能吵她了?保保这么贪睡,活像是八百年没睡饱似的,到处都能睡。

  “起来啦,保保,陪我。”今天天气不错,一个人关在御书房里太无聊,定要拉个人作陪才甘愿。

  “叫我太保啦,待会儿被人听到你又这样叫,会被笑喔。”女子坐起身子,努力驱去睡意,但脸上依然有抹不去的惺忪。

  “才不,我偏要这么叫。保保、保保。”反正保保也很少唤他陛下,他们君臣之间,向来不拘那一套小节。

  女子终于醒脑过来,瞅着少帝玉似的脸庞笑问:“嗯,今天心情不错啊,有什么好事吗?”挺直身躯,披覆在肩上的雪裘披风顺势滑落肩头,她低头一看,“噫”了声。“是谁的披风呀?”

  气候已经转暖,她不记得自己有随身带着披风啊。躲进这有些寒凉的花岗石洞里偷眠,也不是预期的,从哪里多出这么一件保暖的披风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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