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小说 > 龙飞凤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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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饕餮突地坐起,盖在她身上的那袭男衫顺势滑落,是刀屠今早换上的那一套干净灰衫,上头沾有好多血迹,她不多细想,双手按向伤处——

  咦?!

  是她按错部位吗?

  胸口那处没传来半点疼痛,她往左边偏挪,加重力道再按,还是不疼。

  “你没事了。”刀屠的声音自她身后传来,她回过头,看见他站在距离她约莫六、七步的香炉旁。

  “小刀。”饕餮身子一舒坦,压根忘了先前受伤时的愤怒,面对他自然摆不出臭脸。

  刀屠没在她的呼唤中挪近脚步,仅是伫立在原地,续道:“伤口应该不会留下疤痕,只是你失血过多,可能仍会觉得有些头晕不适。我熬了一锅野雉汤,里头添了补血药材下去,你等会儿喝一些,再多躺几日休息,很快就会恢复元气。”

  他指向放在神桌上的那锅汤,锅子还是她早上坚持要他带出来的“家当”,谁晓得他们这趟出游会不会中途遇上好吃的采鸾或肥滋滋的窃脂,拿它们来煮汤时怎能没有大锅子装着呢?

  桌上除了汤之外,还有几道野菜,香味都扑鼻而来。

  “汤趁热暍,我还用你采的野菇、竹荪、龙须菜以及荷叶饭团弄了些便菜,你需要补充体力。另外,我打了只獐子,还在外头火堆上烤,火堆旁还有鱼及煨鸟蛋。”他说着,人却没靠过来。

  野菇、竹荪和龙须菜本来是打算当成明天晌午的小点心,他怎么今天就煮光光?那明天吃什么?饕餮偏着脑袋想,正准备提出疑问,刀屠迳自又说下去。

  “楼子里,从今早起我就炖着一锅牛肉,回去之后,应该差不多炖透了,还有,我有请陆妹子买你爱吃的糕饼,记得找她拿,另外——”

  “小刀!你干嘛一直说一直说,又干嘛站那么远不过来?”饕餮终于找到机会插嘴。她还没听过刀屠一口气说这么多话,好似……怕现在不说,以后就没得说一样。

  “……”不像刚才畅所欲言,刀屠沉默了。

  “小刀?小刀!”她没有太多耐心,又喊他两次后,她干脆自己从地板上爬起,无视满神桌的美味菜肴,目不转睛,直直走向他。

  刀屠退了一步,和她维持一段距离,她愣住,又走近,他再退。

  这是什么意思?闪她呀?

  “小刀——”

  “你忘了就在不久前,你被我伤到什么程度吗?”刀屠说出保持距离的主因。

  “是没忘啦……”那种痛觉,对她而言太罕见,正因罕见,所以痛得刻骨铭心。

  “就算我无伤你之心,却仍可能因为别人的设计而误伤你。你说得对,‘刀’这种东西的危险性……不在于它有没有伤人之心,而是握它的人,抱持着怎么样的想法,从很久以前就是如此……”他仰首,望着武罗神像,目光遥远,仿佛回到数百年前的过往,光阴飞驰而逝,记忆却仍然鲜明。“我被握着,斩下每一回都不想斩下的脑袋,任由那些人的鲜血染红刀身,就算心里有多不愿,刀就是刀,毫无自主,我不想伤人,那些人却又因我而死。”

  他是凶刀,这一点,他无从辩解。他对杀人从来不曾麻木,划破肤肉、削断筋骨的感觉,他仍会毛骨悚然,只是他不知道……当他的手掌没入饕餮胸口时,他竟然感觉到“痛”,剧烈的痛,宛如那一刀是落在自己身上那般,她惊恐的表情,他迄今难忘,她身躯因疼痛的颤抖,还在他手掌间隐隐地存在。

  若他真的杀了她……

  若他真的杀了她——

  他不敢想象,他怕得不敢想象。

  若是如此,他绝对无法原谅自己!

  “我不想伤你,你却差点死于我手下。”刀屠沉重地闭起眼眸,这几个字,他说得艰辛万分。他深吸口气,终于露出一抹笑容,很浅很浅的,那是做下重大决定之后的释怀笑意。“事实已经证明,我,龙飞刀,确实能取你性命,你寻找我,目的不就是为了毁掉你在世上唯一的威胁吗?现在,我就在这里,随你处置。”

  她边听边皱眉,看着他的表情,她心窝口好闷,不像被他以手刀刺伤的那么痛,但卡卡的,好似有啥东西梗在那儿,吞不下去,也吐不出来,只能愣呆呆地凝望刀屠。

  她的静默,他视为默许。

  “闻獜还躺在之前遇见我们的那块草地上,他并不是很坏的妖,只是丧亲之痛让他偏执不放,若下回再碰上他,希望你手下留情,能避就避,别让闻獜一族完全灭种。”他最后不忘替闻獜求情,毕竟饕餮已经害闻獜家破人亡,若再赶尽杀绝,只是徒增罪孽。

  刀屠忍不住探出手,想替她撩弄散落鬓边的黑金发,饕餮倏地缩肩闪开——她并不是怕他,那是出于一瞬间的自然反应,因为她没忘掉他的手有多锋利。

  他眼神黯然,停下动作,将手指收回,狠狠地握回拳心之间。

  “饕餮,你好好保重,这段日子,我过得很开心。”

  他说。

  第七章

  饕餮还在恍神,手里拿着野雉腿猛啃,桌上菜肴一扫而空,却仍觉得饿。

  不顾火堆上的烤獐子熟透没,她已经折下肥腿,塞进口里,烫着手也不管。

  好香,小刀烤出来的东西果然就是不一样,好吃好吃,再配口野雉汤,应该要满足地大吁口气才对,但她没有。

  吃完所有食物,她盘腿坐在武神庙中,不懂为何在这种时候,她还只顾自己的肚皮问题——

  圆圆眼儿瞟向左侧去,又快快转回来,落在已经只剩骨头的烤獐子上,忍不住,又瞟过去。

  那儿,有柄和她身长差不多的古铜色大刀,它静静地躺在冰冷地板上,整把刀碎成十数块,靠近刀柄的部分,写有它的名。

  龙飞。

  饕餮深觑它好久好久,久到足够让她回想着它变成那副模样的所有过程。

  她忘了是她动手将它折成那样,还是它自己毁掉自己,那一段记忆她是有些空白和模糊的,只记得刀屠说,那段日子,他过得很快乐。然后呢?她好像有回应地颔首,说了:我也一样。再然后呢?

  好像,他恢复成刀状;好像,她走近他;好像,她拿起他;好像,她问他有什么想交代的事;好像,他没有回她……

  好像……

  她拗断了它,使出一身法力,用力地,拗断它。

  刀身断裂的声音,好响,震痛她的耳膜,脑子里嗡嗡作响,一直到现在,沉重的“啪”声还在耳边环绕不止。

  因为耗去太多力量,所以她好饿,赶忙将桌上菜汤全吞咽下肚,补充体力,不然她一定会跌坐在地,无法爬起。

  好像是这样,她不确定。

  记忆太混乱。

  唯一能确定的是,从今天起,世间不再有龙飞刀威胁她的生命。

  应该要高兴的。

  应该要的……

  放下獐子骨,她在裤上抹抹油腻腻的双手,靠近断成好几截的龙飞。

  “小刀……”

  没人应声,那是当然,刀已断,刀魂渺渺。

  饕餮心情复杂。讨厌的龙飞断了,喜欢的小刀不见了,她应该要先笑,还是要先哭?

  她将数截断刀拾起,刀身沉重,使她忆起小刀伏在她身上时,也是沉沉的像块巨石,体温好高,熨得她也跟着发烫,想到床第上的一切,她咯咯轻笑。

  她竟然还笑得出来。

  你真是只无情的家伙。

  是谁,这么说过她?

  呀,是穷奇。

  穷奇曾在听闻她将养了七、八年的五色鸟吞到肚里去时,蹙起漂亮的柳叶眉,一脸不苟同地说出这样一句批评:你真是只无情的家伙。

  我本来就是打算把五色乌养大,再吃掉它的呀。被指控无情的她,出口反驳,她拾到一颗五色鸟蛋,原本就准备吃它,只不过是早吃和晚吃的差别;只不过是吃一颗蛋和吃一整只肥鸟的差别。

  养了七、八年,好歹有感情吧?你还咽得下去,一丁点儿都不心疼、不难受呀?穷奇嗤之以鼻,鄙视人的嗓音仍是那般清脆悦耳。

  感情?没有呀,我对它没有感情,养它只是希望吃到的肉分量多些。她对食物的感情,只有在吞下腹后,觉得有饱足感时才会涌生的谢意。一颗鸟蛋的分量好少,但孵化成鸟就不同,有鸟翅、鸟身和鸟腿能吃,比起一颗蛋,她当然会努力将蛋孵育呀。

  虽然她替五色鸟取名,天天夜夜都和五色鸟玩在一块,她吃仙桃时绝对不会忘了分它半口,她喝仙酒时也会喂它两口,将它养得比一般五色鸟还要肥大两倍,但感情?她为什么要对一只食物有感情呢?为什么要心疼,又为什么要难受?

  所以我才说,你真是只无情的家伙。穷奇的纤纤食指看起来也好美味,指白甲红,一指戳向她眉心,艳容上净是鄙视。

  吃掉那只羽翼彩艳、啼声了亮的五色鸟时,她的心情也和现在一样,好复杂。

  它看起来很好吃,吃起来一定很棒,害她开动前心情亢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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