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仰看下弦月,弯弯一勾,像极了撇嘴闹脾气的她。
月缺了,总是会再月圆;她为他生命画了一个圆,他从此珍藏在心。
他轻露淡淡的笑意,伫足赏月;大红狐躲在阴影里,也望向那一弯不怎么好看的月亮,很快地,视线又回到了那张粗犷中带着柔情的脸孔。
为什么要这样盯着他呢?她自问,但仍是痴痴地看着笼上淡柔月辉的他,无法给自己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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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2)
一百年前,江汉城出现一个温柔美丽的姑娘,名唤玉姑;她不只人美:心地善良,医术更好,遇有贫苦人家生病,一律免费诊治,即使碰上长了脓疮的叫化子,她也不畏恶臭,以极高明的医术治好顽疾,还赠金安顿他们的生活。她仁心仁术,颇得百姓的爱戴;有一天,她告诉徒众,她要离开了,随即祥云升起,香雾满室,玉姑就不见了。
老百姓绘声绘影,有人看到玉姑驾着彩云飞上青天,也有人看见她坐在展翅飞翔的凤凰背上,前往乡下行医;最离奇的是,有一晚,江汉城前十大富人同时作了一个梦,有仙人指点他们出钱建立玉姑祠,以求玉姑仙子继续庇佑江汉百姓;富翁们一觉醒来,验证彼此的梦境,当然不敢懈怠,很快地盖好玉姑祠,一百年来,香火不断……
裴迁逗留江汉城已有一段时间,十分熟悉玉姑祠的掌故了。
他几乎每天去玉姑祠,求签、等老婆婆,或是到竹林听风声。
「今天管事婆婆不在?」他进去大堂后,又定了出来。
「我有看到她呀。」几位婆婆妈妈站在桃树下聊天,大家常常碰面,也很熟了。「可能婆婆年纪大,不耐操劳,又到后头房间困觉了。」
「一直都是老婆婆在管事吗?」裴迁又问。
「我小时候她就在这里了。」最老的一个六十几岁婆婆回想着,叫了一声。「不对,我记性差了,最早是有一个婆婆,后来死了,换她妹妹出来;妹妹死了,又来一个女儿,代代相传,传女不传子,守着这座玉姑祠。哎呀,每个婆婆长相都差不多,害我老以为没换过人。」
「婆婆是从哪儿来的?没人奉养她吗?」
「谁也不知道她从哪里来。」一位大婶神秘兮兮地道:「可我猜,她老家应该在葫芦山。」
「就是产美人草的葫芦山?」其他人也很好奇。
「对啊。」大婶开始讲古。「几年前,阿春嫂的女儿月事不顺,过来问玉姑仙子,管事婆婆给她几株药草,说是什么孤儿山特有的美人草,煮了服下就可调理。阿春嫂她女儿吃了,不但月事顺了,人儿还越发地漂亮,教张员外的公子给娶走了;一传十,十传百,每个人都来向管事婆婆要美人草,婆婆不耐烦,乾脆叫阿春嫂去葫芦山下找,拔个几株到这边广为种植,这就不用跑到那么远的地方掘了。」
美人草,婆婆妈妈们脸上浮现心照不宣的微笑,因为大家都吃过了。姑娘吃了,气血通顺,脸色红润;妇人吃了,功效相同,更能长保鱼水之欢,如鱼得水啊。
墙边一畦小圃,栽满了紫绿色的美人草,异香扑鼻,蜂蝶盘旋其上。
裴迁却被「姑儿山」三个字给震愣住了。
「对不起,大婶你刚才说的是,姑儿山?」他又问。
「就是啊,什么孤儿寡母的,这名字真晦气。大概刚开始,婆婆不想让太多人知道药草来源,这才随便编个名字,其实就是葫芦山啦。」
葫芦山,出城往西四十里,裴迁看过江汉城的地图,往西果然对了。
问题的根源还是在于管事婆婆,或许,他应该开门见山问清楚。
他踅回玉姑祠大堂,门帘掀动,老婆婆也正佝凄着背,走了出来。
一见那大大的个儿,老婆婆顿时气结心闷,她以为裴迁走了,这才出来,没想到他还赖着不走。他三天两头就来,一来就待上半天,他那么喜欢这里,她不如将玉姑祠转给他,请他来当庙公好了。
她赌着气,故意装作老眼昏花没看到他,迳自坐了下来。
「婆婆,您好,我来求签。」裴迁定上前问安,
「自取吧。」她懒得要他掷茭了。
裴迁取出一支竹签,仍是恭敬递上。
「麻烦婆婆解签诗。」
「我老了,看不见。」
「今我飘然走四方,去无所逐来无恋,得行固愿留不恶,每到有求神亦倦。」裴迁念了出来,一边留意管事婆婆的神情。
「这诗说得很明白。」老婆婆依然像一尊石像,只有皱瘪的嘴巴蠕动着,声音沙哑地道:「你要走就走,别老来这里求签,玉姑仙子倦了。」
「抱歉,在下得罪玉姑仙子了。」
「哪有那么多事情可以问签!去去,别再来。」老婆婆像是被他烦了,挥了挥没有灰尘的裙子,屁股都还没坐热,站起来便往门帘走去。
「婆婆,我还想请教几件事……」裴迁忙道。
「没空。」
「我想捐一千两银子。」
「不收。」老婆婆右手掀帘,左手提起灰裙:心头怦怦跳,只想赶快进门,眼不见裴迁为净。
她跨门槛跨得急了,浑然不知她裙摆提得过高,露出脚底的红绣鞋。
红光一闪,裴迁心头大震,再看过去,只见蓝布门帘晃动,哪有那双亮红缎面绣花鞋。
他眼睛没有看花,他不但看到鞋面上头绽放的各色小花,甚至还能看到他歪斜的拙劣缝线。
可为何这双鞋会被老婆婆穿去了?他再也顾不得敬老尊贤,大手一掀,走进了外人不敢擅入的神秘房间。她曾说过,她住在神坛后头。
小小斗室里,一床,一桌,一椅,一柜,没有老婆婆,打开的窗户晃呀晃,隔着围墙,可以看到后头高耸的竹林,竹叶摇呀摇,不知是风吹叶动,抑或狐狸奔跑穿林而过。
老态龙锺的管事婆婆动作真快呀!他下定了决心,他要拿到这双绣花鞋,然后找到灵灵。
*
玉姑仙子胡灵灵最近很忙,既要躲裴迁,又要操烦小弟的感情事,更糟糕的是,她的绣花鞋又不见了。
这双鞋她曾经穿了两年,后来发现鞋底有一点点磨损,她怕穿坏了鞋,遂将鞋子藏妥在她的乾草窝里,没想到被小弟顺手牵羊借给曲柔,她花了一番功夫取回来之后,便又重新穿在脚上,这样就不怕丢了吧。
每天穿的结果就是容易弄脏,弄脏了她心疼,即使忙得不可开交,她也要抽空仔细洗刷乾净,放在桌上晾乾。
她才出去一晚,收回地府逃出的最后一只小鬼,鞋子竟然不见了!
房间就这么小,她找了又找,还找到外面的神坛,那双鞋就这样平空消失,即便她穷尽各式法力,也看不到鞋子的去向。
她闷了好几天,无心打理玉姑祠,就坐在她管事婆婆的椅子上,紧盯每一个进来的婆婆大婶姑娘姐姐妹妹的裙底,看谁好大的胆子,竟敢偷拿玉姑仙子的宝贝鞋子!
她的灵眼瞪到酸疼,鞋子还是杳杳无踪,忽然,她顿悟了。
她给自己一个很好的解释,这双鞋是她的心魔,里头有她对一个世间男子难以磨灭的牵念,鞋丢了,也将牵念丢了。
太好了!她简直要欢声雷动,终于不知道第几回甩掉裴迁了!
甩掉了!她不但去除挡路的石头,还能有所领悟,果然具有仙性。
今天,她这只大仙追到姑儿山,因为,小弟和曲柔又在一起了。
恨铁不成钢,她恨小弟不成仙,明明成仙是那么美好的事,小弟偏偏执意为人,她不断教训他,他也不断反驳她,正在唇枪舌战时——
「灵灵,你一定要拆散他们吗?」低嗓沉稳,略为激动。
挡路的石头竟然来了!她不敢置信地看着他。
霎时,她浑身僵直,忽冷,忽热,晕眩,眼茫,气喘:心悸,耳鸣,头疼,肚子痛,骨头酸……反正全身都不对劲。
再看他拿出绣花鞋,她这才明白,她着了他的道了。
她早该知道,若他仍保有记忆的话,一定早就怀疑了,可她还是想不透,她的法术怎会不灵?这实在太伤她五百年道行的狐仙名号了。
再瞧瞧,现在怎么了?小弟和他聊得好不热络,他还讲了除夕夜缝绣花鞋的故事,听得那软心肠的曲柔感动得哭了哟。
大个儿说起故事来不是只会让人打瞌睡吗?她好恼他说出他们的事,只好直瞅树洞里的松鼠窝,松鼠吱吱叫,好奇地看她;她瞪了回去,要它别看好戏,可松鼠还唤来它老婆,一起歪头看着她。
要看就看吧!她瞄向他六年如一日的穿着,灰衣、包袱、长剑……好像有些什么不一样了?神情似乎更沧桑些,瞳眸似乎更幽邃些,里头透出深沉的孤独与寂寞……她心一扯,立即栘开视线。
既然他想起来了,又寻着了她,她就得做一个结束。
「你知道,我是狐仙。」她面对他,摆出冷漠的脸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