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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想起他们争吵时,就是极度生气时他也能控制住脾气,及今早醒来,看到他安稳地睡在她身边,丝毫未逾越“楚河汉界”时,不禁想到,如果他不是擅于掩饰,就是天生缺乏感情,否则,他怎能如此无喜无怒,甚至无欲无求呢?

  “找我有事吗?”他突然开口,虽然他的眼睛依旧停在书上。

  歆怡则因自己的偷看被他发现而十分狼狈,忙垂下头说:“没、没有,我没有在偷看你。”

  见她此地无银三百两,答非所问,叶舒远也没多说,继续看书。

  而他越不理她,她对他的好奇心就越强,无话找话地问:“你很爱看书吗?”

  “算是。”只要她言语得当,他并不排斥她的亲近。

  “‘算是’是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大部分的书都很有趣。”

  “那就是说有些书你也不太喜欢啰?”

  “没错。”

  “那你喜欢什么书,不喜欢什么书呢?”

  “一时也说不清,等看了才知道。”他如实地说。

  歆怡凑近他,趴伏在他身边的凳子上,伸长头颅看了看他手里的书,只看到一些图文,并没看懂内容,只好问他。“你很喜欢这本书,对吗?”

  “你怎么知道的?”

  “因为从昨天到今天你一直在看。这是什么书?”

  “《鲁班经》。”

  “是不是前朝民间广为流传的《鲁班经匠家镜》?”

  “正是,你也知道这本书?”这下叶舒远惊讶地抬起了头,他想不到这个来自皇宫,言行粗率的小女人居然还知道这部就连秀才、举人也未必知道的书。

  “以前听塾师说过,不过听说写的都是木匠活计,你一介书生看了有何用?”歆怡从他手中抓过那本书,信手翻着。“还是万历丙午年汇贤斋刻本呢,夫子说这本勘校绘图都极为严谨,很难找到,你怎会有呢?”

  见她见识不少,又与自己的观点相同,叶舒远高兴地忽略了她坐姿不端、言词不慎的缺点,兴趣浓厚地说:“没错,这部书是民间木工的营造专着,是研究前朝建筑及木器家具的重要资料,内容非常丰富,最为难得的是前文后图,以图释文,文中多为韵文口诀,融精辟见解于寻常文字中,令人读之受益匪浅。”

  歆怡翻着书中的画页,惊叹地说:“真是百闻不如一见,过去只听塾师说,汇贤斋刻本描绘的家具齐全,插图线条自然流畅,人物姿态生动丰富。今天一见,果真如此。瞧这些圈椅、官帽椅、圆角柜……画制得多清楚啊!”

  “小心点,这书可是我花了很大的功夫,才从一位行家那里买来的。”见她翻书的动作粗鲁,叶舒远从她手中取过书,抚平书角,讲解道:“这本书编纂刊印的年代,正值明代家具的最高成就之时,自然绘制精细完美。”

  接着,他讲解着书中的内容,语言通俗易懂。歆怡既被书中栩栩如生的图画吸引,也因他深入浅出的讲解和那些与这部书有关的趣闻轶事而欣喜不已。

  她发现,他并非她以为的木讷呆板的人。如果他愿意,他也可以很健谈。而且他知道的事情很多,当他说起喜爱的事物时,不但口若悬河,语气也较为活泼,那自然轻松的神态使得他的容貌更显俊朗出色。

  听他如数家珍般地数着家具的样式、木材中硬木、软木的特点,她纳闷地再次问他。“你是读书人,为何对家具木材如此感兴趣?”

  听她又问起这个,他本不想回答,但转念又想,既已成亲,让她对叶府有多些了解也好。于是放下手中的书,指指身边的凳子。“想知道答案就好好坐下。”

  歆怡听话地挨着他坐下,侧着头望着他,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这是他们相识以来,她第一次对他表现得如此温顺,叶舒远感到十分诧异,也很满意。这是个好的开头,也许他以后应多与她交谈,那样不仅能改善他们之间紧绷的关系,还能教导她改变语言方式,就算成不了贤淑女子,起码能学着文雅些。

  歆怡与他并肩坐在窗下,倾听他说着已经与她的生命密不可分的叶府。

  明末清初,手工业发展神速。宫廷贵族和富商巨贾们对华丽家具的需求急遽高涨,擅画的文人们标新立异,亲手设计各种物什,聘用能工巧匠制作出能满足个人喜好的家具,形成一个个具有特色的家具作坊,叶氏正是其中的佼佼者。

  叶氏是家学渊博的书香世家,祖先早在明朝就致力于苏作家具的设计和制作,成为以家具制作为业的江南望族。当时的家具主要产于苏州、广州和北京,形成著名的“苏作”、“广作”和“京作”三大风格,而“苏作”大多出自叶氏作坊。

  “那你也会画家具图吗?”听他说完后,歆怡兴趣浓厚地问。

  叶舒远点头道:“会。”

  “你也会识别家具的材质吗?”

  “会。”他的回答很干脆,表现出一种无庸置疑的自信。

  歆怡期待地问:“你会为我设计一件家具吗?”

  她巧笑倩兮,眉飞色舞,美丽的笑容十分灿烂,叶舒远的心不由自主地被她的笑容牵引,嘴角也绽出一个小小的笑纹,可是他的语气仍多有保留。“那得看你的表现是否令人满意。”

  歆怡小嘴一噘。“你是我的夫君,为我做件事都不愿意,真是个小气鬼!”

  她的娇嗔并未惹叶舒远不快,还笑道:“圣贤说过,‘先学耐烦,快休使气,性躁心粗,一生不济。’”

  “瞎说,哪有圣贤说这话?”看着他难得一见的笑容,歆怡脑袋有点迷糊。

  “看看,又不守妇言了吧?是你自己孤陋寡闻,却要随意指责别人。这可是前朝吕氏父子《小儿语》中的名句呢,难怪圣人曰:‘古有千文义,须知后学通,圣贤俱间出,以此发蒙童。’”

  “谁是‘蒙童’?”歆怡急了。“你一会儿拿《小儿语》说教,一会儿又把我比做‘蒙童’,你这无礼的家伙……”

  “休得胡言。”叶舒远轻斥道:“哪有贤淑女子像你这般说话的?”

  歆怡毫无悔意地说:“嘴巴不就是用来说话的吗?我口发心声有什么不对?再说我本来就是这样子的女人,你别想改变我。”

  叶舒远转身面对窗外,双手作揖道:“老天在上,此女愚顽,却是不才之妻,恳请示下,不才要如何让愚妻谨守妇言,夫唱妇随呢?”

  老天无言,身边的“愚顽之妻”则哈哈大笑起来,趴在窗舷边模仿他的动作对着天空说:“老天在上,此郎迂腐,竟不知‘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小女子不愚不钝,只因嘻笑怒骂皆由心生,若要禁言,不如让河水倒流,让日月无光……”

  说到这,回头迎上叶舒远茫然的目光,她又忍不住笑弯了腰。

  那银铃般的笑声在河面上回响,击向叶舒远的心窝,在他心海引起一波震荡。他承认,要在她欢笑时生她的气很难。于是叹息道:“你真得要学学说话,否则回家后,人们一定以为我此番上京功名没考上,倒是从大街上捡回个乞儿当老婆。”

  “乞儿?我可是堂堂德硕王府的格格耶!”歆怡抗议。

  叶舒远丢给了她一个严厉的眼神。“进了叶家门,人们只知道你是叶府大少夫人,可不会惦着皇家格格。”

  这个不愉快的提醒让歆怡快乐的心情变得压抑,想到江南不是京城,她将面对的都是陌生人,也许都是像叶舒远一样不喜欢她的人。而叶舒远迫于皇上的威严不得不容忍她,到了叶府,有谁会因为她是皇上的孙女而对她另眼相看呢?

  轻声叹了口气,她问:“我真的很不讨人喜欢,是吗?”

  叶舒远怔住,他规范她的言语,并非要扼杀她的快乐。见她神情落寞,便想安慰她,可不善此道的他不知该如何安慰人,只好简单地说:“不是这样的。”

  “可是你就不喜欢我。”她委屈地说。

  没想到她会有这样的想法,叶舒远一时有点意外,道:“我没那么说过。”

  可你用行动表现了。她很想对他如是说,但强烈的自尊让她没有说出口。

  叶舒远当然明白她想说的话,但是在连他自己都还没弄明白对她的感觉时,他又能对她说什么呢?

  喜欢她?似乎还谈不上,可是他讨厌她吗?看着她,他在心里自问,不,他不讨厌她,当她规规矩矩地坐在这里,温温和和地跟他说话时,他非但一点都不讨厌她,反而感觉到一种淡淡的宁静、温馨和快乐。

  可是,她会一直这样乖巧听话吗?

  看着她生动活泼的眼睛和洋溢着蓬勃朝气的身躯,他相信,她也许是个能给人带来活力,给悲伤忧郁的人带来安慰的快乐女人,可是作为妻子,她缺乏稳重与优雅,既不安静也不温顺,而那正是他最需要的女人的特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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