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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章(2)

  “咚”地突兀声响起,伴随额面碰撞地板的钝痛产生,她再度惊醒。

  又落地了,已经用冷水洗了两次脸,还是忍不住打盹。白天得寻找零星的空档时间应征新工作,晚上再回医院看护小男生,纵然她精力再旺盛,也抵不住疲累。

  到外头晃晃吧!现在只要一沾上椅子,睡神立即来报到,交班的人还没出现,不能贸然离去。

  深夜病房走廊悠长宁静,只有零星几个护士和家属错身而过,她顶着昏昏欲睡的脑袋无目的地晃荡,顺着墙面直走或转弯。

  越来越脱不了身了,小男生每天一见到她像遇见救星,喋喋不休许说着被粗鲁壮硕的钟点女看护以深具内力的厚掌拍痰的委屈,“我的背好痛,那个胖女人想拍死我,你不要把我丢给她,拜托啦……”小男生希望一整天见到她。

  “那我们下个月可能要饿肚子了。”她实话实说。“我得找工作啊!”

  “……”不说话了,小男生沉默地眨着如星的眼睛。早慧的他非常明白女人并非在恫吓他,没有血缘关系的陈绍凡和胡茵茵一旦力不从心,不得己撒手不管,他很有可能被安置在举目无亲的哿怪机构,直到他行踪不明的亲生父母将他领回。如果运气坏一些,他很有可能被机构里某些恶心肠的大人折磨得奄奄一息,这在青少年读物里是常见的故事情节,可怕的恶梦!

  “哎呀,再过几天你完全不发烧了,我们就可以回家啦。”她安慰发呆的小男生。

  “爸爸赚的钱要养他的爸爸妈妈,所以很穷,老师也一样吗?”

  “我没有爸妈要养,但也差不多穷,浴室恢复原状要一笔不小的钱,反正啊,你乖乖的让我们去工作,我们才有钱缴注册费,你才能和胡子爸爸在一起啊,对不对?”

  他用力地点头,拿起她带来的少年杂志阅读,不再做多余的要求。

  这又是一个新的难题;她和陈绍凡都不是小男生的监护人,无权替他办理转学,为了持续让他就学,他们就得支付高昂的学费。

  想到钱的问题立刻就头疼,她转了一个弯,四面景观骤然变换,像划分了界线,从灰暗转变成粉色调,两排病房夹着中央洁亮的白色地板,出现不少推着婴儿车的粉红色制服护士,和蜗步走路的待产妇女,抬头看看亮着灯的标示牌,她竟走进相连的另一栋大楼里的产后住院区了!

  正要打道回病房,病房外的一张等待长椅上有个垂首抱胸、歪倚着墙闭目养神的顽长身影攫取了她的目光——侧看是个年轻男人,两条穿着牛仔裤的长腿打直伸展,椅子上放着他的随身背包,样式色调极为熟悉。忍不住靠近多看两眼,那浓乱的黑发、从未剃干净的青髭,不就是陈绍凡吗?

  她不禁一头雾水,抓住他肩头晃了晃,“喂!陈绍凡?喂!”

  男人倏地抬头,迷茫的表情显然还在梦游,她百思不解道:“你在这做什么?这里是产科耶?我等你等很久了,你是来探朋友的吗?”

  “嗄?产科?”他站了起来,东张西望一会,确定她说的没错,搓搓睡意浓浓的脸道:“对不起,我搭错电梯了。”

  她一脸诧异,他昏头得不轻啊!他每天晚上到底在忙些什么?

  “你没走进病房瞧一瞧吗?”

  “你不是说我浑身脏不准踏进病房?”

  “那你还来干什么?”她纳闷。“不是叫你先回家洗个澡再来?”

  “太麻烦了不顺路。我以为你早就回去了,我想守在病房外,小鬼如果醒了要换药,我再叫护士就行了啊。”

  “你看我是这么不负责任的人吗?”她微恼道。

  他浑身上下风尘仆仆,烟味汗味齐聚一身,仰头猛打呵欠,伸伸懒腰,不很在意她皱眉的表情,两臂放下的刹那,她瞥到了他平坦的掌心似乎沾黏着暗红的血色,十分碍眼,她攫住他的手腕,拉到亮处观看。

  “你的手上沾了什么?”

  仔细辨识,发现那不是沾染物,掌心明显横贯着一条伤痕,像是利器划伤的,干掉的旧血痕和因扯动而渗出的鲜血混在一处,尚未结痂,照理不会太好受,他竟放着不管?

  “没什么,搬东西时让铁钉刮伤了,不要紧啦!”他抽回手。

  “你疯啦?会得破伤风的!”她拽起他,直接冲进不远处的电梯,他还在昏头转向中,被扯进电梯才意识到她要做什么。

  “别费事啦,没那么倒霉的。”说着人又跨出电梯。

  “站住!”她忽然厉喝,“你敢走出去?”

  被这么一喝,立时清醒不少,他盯着那张逞起老师威严的面色,脚又缩回门内。

  “不必这么生气吧?我身上当大小伤都有的,不也没事?”他若无其事地耸肩。

  “那是运气好,运气会用完的,知不知道?”她逼望他,咬牙又道:

  “你听好.不是我鸡婆,你最好保重你自己,你要是有什么差错,我一个人可管不了那小子,到时候难不成一起喝西北风?”

  他楞了许久,两道浓眉纠结,随着电梯下降,两人垂视地板默不作声。

  他偶尔抬眼查看她的反应,她绷着脸、抿着嘴,直盯着楼层数字键,门一开,两人前一后,他顺从地跟着她绕到急诊室挂号。

  没想到急诊室突然蜂拥进一群车祸病患,走道横七八竖的临时病床上挤满了唉叫吆喝的伤者和家属,人手有限的护士和医师满场飞,没有人有空理会乍看健全的两个人,她碰了几次软钉子,终于截住一个拿着针筒的年轻小护士,急道:“拜托,我们只要打个破伤风的针就好,能不能请你帮个忙抽空一下?”

  “哪一个?”小护士极不耐烦。

  “这一个!”她把陈绍凡推上前,展示手心的伤口。“小伤嘛!你大概是坐在游览车后排的吧。”二话不说,撩起他的袖子,酒精棉球随意抹一下,针头狠狠地扎进臂肉。

  他闷哼一声,小护士手脚快人一等,他来不及皱眉,针已经抽身。

  “你等一等!”胡茵茵一溜烟窜进诊疗室,没多久,回来时手上多了一些瓶罐和纱布。

  “走吧!”动作利落不输小护士,丝毫不拖泥带水。

  回到病房,她蹑手蹑脚绕开两张病床,指着靠墙的躺椅俏声道:

  “坐下!一身脏别靠近孩子。”

  他无所谓地照办,猜想她老师当了一段时间,习惯成自然,把他当学生使唤,反正他精神不济,乐得有几会松弛筋骨。

  她傍着他坐下,摊开他的掌心,旋开药瓶,将药水倒在棉花上,慢条斯理地在伤口上擦拭消毒。

  “药是你摸来的啊?”他随口问。

  她看他一眼,不答。

  “找到工作没?”

  “……”

  “暂时找不到别急,我这里还可以想办法。”

  她闭了闭眼,“拜托你安静,我想专心。”他果真不说话了。

  消毒后,她拿着厚厚的纱布按压着仍在微微渗血的伤口,耐心等待,让它凝结。好一阵子,静谧的空间里只有他稳定的鼻息声,她聆听着,尽量忽略握着他大手的事实,良久,掀开纱布,出血缓止了,她高兴地笑了,左肩突然多了股压力,她斜瞄过去,是他,竟然打起瞌睡来了,身子往下稍沉,头颅歪向她肩头。

  不是普通的能睡啊!她皱皱眉,继续敷药,覆上纱布,加以固定,收拾好药瓶,右掌轻轻托住他的头,往中间扶正,手一松,又落回她肩胛。

  这一次他的鼻尖抵着她的颈项,比刚才挨得更近。她试了三次,结果差不多,他顽固地贴着她沉睡,不肯挪移方向,她的位置太靠近躺椅末端,她若抽身离开,他势必歪跌在冰凉的水泥地上。

  “喂!陈绍凡,起来!”她试图唤醒他。

  文风不动。

  “喂!起来了!”她刻意耸了一下左肩,他在她颈侧摩挲了一下便静止不动,胡髭搔得她发痒。

  “喂!”

  “别动,让我睡……”他掀掀唇,从喉咙发出的咕哝声含含糊糊。

  “你——”

  她干脆靠往墙面躲开他,这一来,他的头沿着她的胸口一路顺势下滑,抵达她的大腿,找到了更妥当的靠枕,舒舒服服地睡起来了。

  他的呼吸深长,近乎陷入了酣眠;只有沉重的疲倦才能让一个人彻底忽视环境,一头栽进睡乡。

  “臭男人!简直像游击队打了场仗回来。”她埋怨着,停止了唤醒他的动作。

  “晚上都做些什么去了?”她自言自语。纵使很少对男人兴起好奇心,也难免对他产生迷惑,如此夙夜匪懈,能撑持到何时?

  “算了!”她交抱着双臂,小心不碰着他。

  想闭目养神片刻,属于另一个人的味道却不时钻进她的鼻腔,搔弄着她;和林启圣以古龙水刻意营造的优雅列香不同,这味道原始不经修饰,混杂着体味、洗衣精、汗味、尘泥味……并非惹人嫌恶,而是十足男性化的表征如此强烈,无从忽略它。令她不自在的是,她和这个味道的主人并无特别关系,足以容许彼此不避嫌地相依偎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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