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寿!”龙船内冲出嬴圣衣的身影,他飞扑向船沿,惊恐地望著那条火龙。“延寿!”
周围的人们默默哭泣著。据说延寿公主久病厌世,不愿随船回归中土,宁愿长伴龙王身侧,默默为族民们祈福。
“延寿!”
嬴氏宗族的圣衣殿下哭号著、挣扎著想跳下龙船,周围的人却密密麻麻地包围住他;他们同样哭泣著,为公主哀恸、为他们失去的仙境神伤。
这一天,宗主宇文祥瑞默默站在龙船首,眺望著他们居住了千百年的仙岛;他什么话也没说,但有人说望见了宗主脸上的两行清泪。宗主看起来突然年迈不少,他们那俊朗如神、英明睿智的宗主看来是如此憔悴。
从东海之国航行到中土需要七天,看似短暂却又无比漫长的七天,在岛上住了一辈子的东海国民对自身的前途感到茫然无所依。
中土,是可怕的地方。
每个从中土回来的使者都这么说──那里是人吃人的世界,那里的人们勾心斗角、强取豪夺,人有时会为了一颗馒头而杀人。
每个从中土被接引回东海之国的人们都会满面泪痕地叙述著他们在中土的可怕遭遇,那是个人间地狱。
他们像是突然从天上被打人人间的天使,发现遍地都是嗜血野兽,然背上却已没有了翅膀。
“不用担心。”嬴氏领主这样柔声告诉他们,她说话的口吻非常坚定,清澈的美眸炯炯有神。“宗主只是一时失志,失去爱女让他悲伤得无法自已。”停顿了下,她眼神飘向遥远遥远的仙岛,那迷蒙而哀伤的表情瞬间掳获了所有人的心。
“我们源自中土,如今回归中土也是上苍的旨意。中土此刻正天下大乱、民不聊生,上苍要我们在这时候回归,代表我们就是那股能够拨乱反正的力量。”她娓娓诉说,模样是如此的庄严神圣。
“东海之国必然能在混乱的浊世中东山再起,我们会在中土找到能够安身立命的地方,我们会把净土带回中土,将他们全都纳入东海之国保护的羽翼下,再也不受战乱之苦。”
这番演说安定了这群人的心,他们突然发觉自己身上背负了重责大任,眼光也因此清澈透亮起来。
他们是拨乱反正的力量,他们是上苍应允中土子民的神圣力量。
虽然他们的海上仙山已经消失了,但他们可以在中土重新建立起他们的宗殿,他们可以将千百年前先祖遗下的智慧传承下来。
于是,他们不再迷惘。
这一天,龙船靠岸了,令人惊诧的是,岸边竟然已经有人等候著他们。
鹤发童颜的老人神采奕奕地站在岸边,手持乌木杖,一股不怒而威的威严从他身上散发出来。
宗主宇文祥瑞在嬴之华的搀扶下来到老人跟前,那人屈身一拜,朗声说道:“属下公孙恨领无药庄全庄上下三百口前来迎接宗主,属下等已恭候宗主多时,宗主盛福。”
有人信誓旦旦地说,阔别东海之国二十余年的公孙氏领主公孙恨的眼角此刻正氾著感动的泪光。
***
疾风像是早就知道他们会来,码头上的中型龙船已整整齐齐排成一列。
祁寒关这边的天气酷寒,海面不时结冰,巨型龙船无法在这里行驶,这里用的通常是中小型的龙船,模样虽然不那么威武,制船的古老技艺却丝毫没变,依然是那么坚固耐用。
熊族人在延寿跟辛无欢身后排成蜿蜒一列,高壮威武的熊族战士带头,扶老携幼的走在后方。
熊族人厌恶这些外来人也已经数百年了,无奈他们氏族的战力始终不足,否则早将这些白脸中土人赶出龙神居处;没想到这时候却要仰仗他们救命,让熊族免受灭族之灾,那些威猛的战士们脸上都有著错综复杂的表情。
疾风什么话也没说,只是不断睁大眼睛张望著,三百多名熊族人都已经在码头聚集完成,后方再也没有人了。
明白哥哥在等谁,延寿几乎忍不住泪,但她这时候还不能哭,大难还没有过去,她还没有时间去哀悼。
“随墨……没有来。”
“那她去哪里了?”单纯的疾风问。
“她……去了一个很美好的地方,我们还不能去。”
辛无欢紧紧握住延寿的手,心疼她在这种危急时刻还得将心底埋藏的哀伤挖出来。“其他人呢?这么大的祁寒关只有你们两个?”
候在疾风身边的兵士有著一张俊美的娃娃脸,看起来年纪大概还不及弱冠,这么小的孩子也能来守边?东海之国的人手果然十分缺乏。
“殿下早已让其他军士先登船开出去了,剩下的这些船都是等候各位的。”
“哥哥也早就知道?”
“殿下说丑巫叮嘱过他多次,要他千万不能忘。嬴之华……也派了风行使者过来知会了。”不知道该如何称呼现在的嬴之华,少年耙耙头,不大自在地扁嘴。
疾风还在不断张望著,望眼欲穿大约就是这副模样;少年脸上有著一丝不忍,但他依然指挥若定。“请熊族人们上船吧!时间已经不多了。”
丑巫……辛无欢心念一动,不由自主地也回头张望,他的视力越来越差,即便努力想看清楚眼前的事物,却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那名女孩现在怎么样了?延寿说她前来替那名死士首领收尸,那此刻呢?她是否已经平安回到至善城?可是就算回去了又怎么样?这座岛就要沉没了,没了船,岛上的人全没有生路。
他的心悬念著,即便他完全不明白是什么原因。
芙蓉不会在这里出现,芙蓉也没有什么奇怪的天赋,她不是巫女──堂堂帝女怎会变成巫觋?
更何况芙蓉身边有雪果嬷嬷。他的师父笑笑生说过,雪果的武功远在他之上,若这天下有任何人能保芙蓉周全,那人非雪果莫属。但他没有看见雪果嬷嬷,如果她在这里,他一定会知道的。
那么,他这悬念的心到底是为了什么?
熊族人全都上了船,只剩下老巫医一人留在岸边。延寿忧心地上前。“阿马朗大巫医──”
“我不能走。龙神生气了,我得留下来安抚他的怒气,否则灾厄会跟随著我的族民。”老巫医呵呵一笑,温柔地握住延寿的手。“你很好,比我想的还要好,我的族民交给你,我很放心。”
老巫医有著慈祥的容颜,他已经很老很老,族内的人都说老巫医活了上百岁,从他脸上那睿智的线条看来,他也许真的有上百岁。
即便已经这么老了,他的眼睛依然保持著清澈的光芒,明亮而睿智。这样的老人甘愿为族民牺牲性命,是早就可以预想得到的。可是她还是心痛,为何到了最后还是要有人牺牲?只为怕那子虚乌有的龙神生气?
老巫医交给她一个包裹,殷切叮咛:“你的病还没有好,如果你可以在我们的圣地住上一年,你的病一定可以康复。可是……”他黯然叹息。“这是‘龙种’,从圣地火池里诞生的石头,是龙神赏赐的宝石。”
“这么珍贵的东西我不能──”老巫医硬将包裹塞进她怀里,那石头沉甸甸地正散发著温热。
“龙种永远不会熄灭,里头养著龙火。”老巫医慈爱地摸摸她怀里的石头,像是里头自有生命一般。“带著它,永远不要离开它。这会保护你,说不定还能治好你的病。至于你的丈夫……”
延寿红了脸。幸亏辛无欢听不懂熊族语言,否则她会羞得无地自容。但是,这有什么办法呢?熊族人不愿旁人进入他们的圣地,如果不说他们是夫妻,辛无欢就会被扔在雪地里孤单等死啊。
“他伤得很重,不只是眼睛。”
延寿一震,慌张地望著老巫医。“你是说他身上的伤……”
“不是刀伤,那个好治,能醒过来就已经不碍事了。是身体里头的伤。”老巫医拍拍胸口,试图解释:“那伤很怪异,很坏很坏的人才会在别人身上种下这种伤,我没法儿治。”
延寿连忙把手上的包裹塞进不明就里的辛无欢怀里。
“这什么?哇!好烫!烫烫烫!”辛无欢满地乱跳又不敢将怀里的东西乱扔,模样像只兔子。
老巫医被她的举动弄笑了,他再一次慈爱地摸摸延寿的头。“乖孩子,龙种也救不了他,那是不同的东西。”
“那……那怎么办?”
老巫医清澈的眸子凝视著他们。“我不知道,但我看过。”他肯定地朝她微笑。“我看过你们的未来,很模糊,但样子跟现在不一样。你们是有未来的,那是龙神的预言,不会有错。”
龙神的预言吗?延寿回头望著辛无欢,已经瞎了眼睛的他体内竟还有更重的伤?这样的他为什么、为什么会这般替他们拚命?她隐约知道答案,却没有经验,也没有勇气去肯定。
又开始地鸣了。这次的地鸣清晰又剧烈,像有一条活生生的龙正在他们脚底下翻搅、怒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