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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雪地里只剩下她跟辛无欢,然而如果她现在不离开,很快的,他们也会被淹没在这苍茫的天地间。

  再度深吸一口气,感受到自己体内那似乎无止尽的力量,她将辛无欢的手拉放在自己肩上,一步又一步,艰难地在雪地间前进。

  她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但那不重要。

  她不会在这里束手等死,她不会。

  她已经答应过辛无欢,她会好好活下去──辛无欢也答应了她,他说他会尽力的;可是见鬼了,死在她眼前算什么尽力?!

  她没有办法救活他,但是她可以带著他一起走。无论他们的目的地到底在哪里都无所谓,她会就这样扛著他,一直走到天涯海角,走到自己再也走不下去为止。

  如果前方的道路没有救赎,那么起码她曾经努力过。

  ***

  某种奇异的轰隆声在他耳边回响不绝,他以为自己终于还是下了地狱。

  身为一个医者,却医死了那么多条人命,连自己最爱的师父也解救不了,更遑论那些真正死在他金针之下的人们。虽然他也救活了不少人,不过再怎么算这笔帐,他都觉得自己得下地狱。

  地狱果然是很热的。

  痛楚的感觉非常清晰,十分具有真实感,他终于想起临死前那名死士的刀刺穿了他身体这件事。

  非常奇怪,那名死士原本可以轻易杀死他的;死士的武功很高,而他只不过仗势著师父所教的“神行百步”取巧,然而那死亡在下手的瞬间却迟疑了,只迟疑了那么半晌,刀锋偏离了脏腑的位置。

  不过他还是死了。没办法,毕竟他连胸口的穴道都淤塞了,经脉大概已经断了吧──想到这里,他又觉得好笑了。反正已经是个死人,死人是不需要经脉的对吧?

  死人却还会感觉疼痛,那就一定是身在地狱了,只不知道阎罗怎会这样偷懒,连审也不审便给他苦头吃。

  眼睛还是极痛。某种鬼怪附著于上,又冰又凉又刺痛,他忿忿不乎地举起手抹去眼皮上的事物。我辛无欢即便死了也还是个神医,哪容得你这劳什子鬼怪吃我眼睛!

  热极了,眼皮微微撑开,他居然看到阎罗女!脑袋有些不清楚了,不知道是不是连脑袋里的血脉也爆开,他可不记得十殿阎罗里头有个女王。

  但那像极了女王。

  她歪在一张巨大的熊皮上头,野熊威风凛凛的头颅就在她白皙如玉的臂下,丽容带著倦意,一抹几不可见的笑容令她的眼眉更显柔和。

  她身旁有好多小鬼……这些鬼怪模样似人,男子头上顶著熊首、裹著兽皮、腰间全披挂著野兽的爪牙;小小孩儿穿著熊皮在她周围奔来窜去,女人的样子好看得多,但身上依然裹著熊皮。

  他们叽叽喳喳、咕噜喀拉地说著天机似的语言,那女王却像是听得懂似的,频频点头,然后她的眼光飘了过来,四目胶著的那一刹那,他感觉自己的心猛然巨震;这女王竟长得跟延寿一模一样!

  尽管眼睛剧痛著,他还是努力将眼皮撑开,张大点、用力点;如果他看得够清楚,也许就会发现自己竟然该死的那么好运,落到一个有延寿长相的阎罗手里。

  “辛无欢!”女王叫了起来,裸足朝他奔来──

  延寿奔到他跟前,二话不说直接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拥抱。

  伤口的痛楚让他险些又晕过去。辛无欢呻吟著嚷:“你……干嘛变成这副模样?”

  “太好了!你没事!那个巫医没有骗我!”

  什么巫医──巫医?!活过来了?

  他的脑袋终于清晰了些,血脉大约是还没爆掉,因为他听得懂她在说什么。“这里是……”

  “熊族圣地。”延寿死命将他抱个满怀,深恐一松手便会再次失去他。她没有哭叫,也没有喜极而泣,她很想,但是她做不来。

  “你是不是嫌我没死透,现在要亲自下手?”

  延寿连忙松开他,他胸口包扎的伤口果然隐隐透出血迹。“老天!巫医──”

  “别叫,我死不了。”紧紧拉住她的手,他也不肯松开。原以为已经阴阳两隔,没想到他们居然都还活著,哪里还有放手的道理。

  “你的伤──”

  “我说过我死不了。”从鼻子哼出气来,疼痛的感觉让他的脑袋更清楚了些。环顾四周,那些熊样的鬼怪正好奇地在他们四周围观。“这些人到底是谁?”

  “这里是熊族圣地,这些人自然是熊族的人了。”确定他真的安然无恙──好吧,不算“无恙”,但至少“死不了”之后,延寿终于在他身边坐下,熊族的女人立刻捧来两瓮药汤。

  “这瓮是你的,这瓮是我的。”她说。

  “这什么鬼东西?我才不要喝。”瓮里黑黝黝的,浓郁的草药香扑鼻而来。

  “不要这么任性。这些人都是好人,他们费了很大的力气才把你从鬼门关拉回来。”

  想到自己拖著辛无欢几乎死去的身体在苍茫雪地上漫无目的地行走,那寒彻心肺又苦到极点的感觉还是教人害怕。延寿摇摇头,捧著瓮,几乎是感恩地一口一口喝著。

  “别喝!”辛无欢大叫。“我才是你的大夫,我没让你喝的东西你怎么可以喝?!”

  约莫是猜出他话里的意思,熊族人们朝他极不友善地怒目。

  “至少……我先喝看看会不会死。”抱著一种壮士断腕的悲壮感,他捧起瓮一仰而尽。

  草药一点也不苦,反而有种甜沁心肺、丰美温润的感觉。

  甜入脾胃,他的伤的确在腹部。

  捧起延寿的瓮也喝了一口,那药又酸又苦得教人整张脸都不由得皱起来。

  苦入心,酸入肺。把延寿的手拖过来把著,果然发现她那些糜烂的脏腑隐隐有著一股生机在其中流动;再加上这个地方热极了,简直热得教人要融化掉似的,这种高热将延寿体内的寒毒逼住,竟不再作祟。

  “巫医在哪里?”

  “他不在,出去采药了。他说光我们两个吃的药就把他们全族一年份的药材全用光了。”延寿微笑。“这几天我什么也不用吃,单是喝药已经喝饱。”幸亏她长年吃药,早已不以为苦,熊族巫医帮她熬的药真是教人不敢领教。

  熊族人们见他们终于把药喝光,很满意地低低嘟嘟著退开;他们看著延寿的模样,脸上竟有著一丝宠溺。

  惊诧地看著她,这大约是他第一次看到延寿脸上真正出现笑容;他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自己的感觉,但那很像……很像快乐。看著她微笑,他竟也不明就里地跟著想笑。

  “我们怎么到了这里?”

  侧著头想了想,她慢慢开口。“那时候我以为我们都死定了,把你身上的侏儒曼陀罗全吃个精光,就拖著你在雪地上慢慢走……”

  她将遇到斗蓬巫女的事情全盘托出。“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走了多久,隐约记得好像看到了一个山洞,风雪好大,我还没走到山洞口就晕过去了,醒过来的时候就发现自己在这里,周围全是熊族人。”

  她又笑了一次,他觉得自己的心脏在发颤。

  “我刚开始也跟你一样以为这里是地狱,而他们全都是妖魔鬼怪。没想到小时候胡乱学的熊族语言却派上了用场。”

  不知道为什么,她那颗又大又硬的肚子悄悄消失了,身形依然瘦削得紧,却不再是个大腹便便却四肢细瘦的怪物;她的脸庞稍稍有了血色,灵动的双眼有了神采,尽管里头隐藏著深深的悲伤。

  她变了,在不知不觉间,从一个躺在床上不得动弹的活死人变成一个有血有肉的青春少女,这是他们相遇以来她所说过最长的话;她脸上有著平静温和的光芒,弥漫在她周身的死气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延寿比比这幽深的山洞,不远处有个漫著火光的池子正熊熊沸腾。“他们发现我们的时候已经决定要出草到祁寒关,幸亏我们早到了一步,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辛无欢一愣。“出草?”他茫然,完全不懂她话里的意思,只知道自己正贪恋地凝视著她的容颜,傻傻地重复她所说的话。

  “他们打算到祁寒关抢船。那个池子是龙神居处的住所,下面是沸腾的火山熔岩。”

  “这两件事有关系?”

  “你没听到那个声音吗?轰隆轰隆的,从地底下传来的声音。”

  他点头,方才将他从沉睡中吵醒的便是那个声音。

  “熊族人说那是龙所发出的声音,地底下的龙神就要醒过来了。他们说这座岛是龙神安居之处,龙神醒过来之后,岛屿就会沉没。”

  一名小小的娃儿摇摇晃晃地跑过来,圆圆的小脸被泥灰弄得脏兮兮的,她睁著好奇的眼睛,小手含在嘴里,甜孜孜地吃得啧啧有声,呼地一屁股坐进延寿怀里。

  “你该不会也相信他们所说的话吧?”

  凝视著延寿的容貌,他发现自己眼前越来越模糊,越来越难看清楚延寿的模样,他的眼睛痛极了,但他却舍不得闭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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