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追再追,此生的意义究竟何在?除了功成名就、傲视群伦,他还有些什么心愿?不甚清晰的视线中,他看到女儿玩石头的身影,还有妻子在厨房忙碌的背影,耳边除了歌声、风声,还有炒菜的声音,油可能放太多了点,发出一阵轻微的爆裂声,以及一个惊呼而碎碎念的女声。
而后他明白了,他追求的不在远方,而在眼前,是的,就在他伸手可及之处,有他最爱的人。
这时许书婷从厨房走出来,有点心虚的说:“呃,可以吃饭了,我今天做了新菜色,希望有进步。”
尽管已买了烹饪书学习,也不时向好友赖虹桦请教,她对自己的手艺仍不具信心,幸好有丈夫亲手栽种的蔬果,理论上应该不会太难吃吧?
在这一瞬间,丁凯轩仿佛看到了天使,该如何形容此刻心境,刚才那几句歌词还在他心底萦绕:谁比你重要,成功了败了也完全无重要,谁比你重要,狂风与暴雨都因你燃烧……
“我肚子饿,我要吃饭了!”丁俞涵率先坐到餐桌旁,乡间生活让她胃口变好了,也长胖了些。
许书婷看丈夫神色不对,以为他人不舒服。“凯轩,你怎么了?”
“没事,我很好。”丁凯轩摇头一笑,决定稍晚再向妻子透露,他坐到女儿身旁开始用餐,结果两人都吃了一口就停下。
许书婷肩膀紧绷,失望的问:“很难吃吗?”
“不会,很好吃,只是要慢慢吃。”丁凯轩一口接着一口,品尝那平淡滋味。
丁俞涵比较诚实。“妈,我要番茄酱。”
“喔。”许书婷替女儿拿来番茄酱,自己也吃了一口,才发现原因。“没味道!”
因为不确定该放多少调味料,她下手下得太轻,结果菜色淡而无味,应该重炒一次才对。
“会吗?我觉得刚刚好。”丁凯轩吃得津津有味。
“别吃了,我重煮一份!”她站起身想收盘,丈夫却不让她收,这男人是在硬撑什么?
“我很饿,等不及。”他继续吃,品尝那份特有的甘甜,许书婷也不勉强,端起女儿那份餐点,加了点调味料,只能说丈夫今天真的很古怪,没办法跟他沟通。
吃过晚餐,丁凯轩负责擦桌、洗碗,丁俞涵照样当他的小帮手,不时拿这拿那的,用一种崇拜的眼神望着他,想想人生多有趣,过去他是知名外科医生,女儿跟他几乎没有交流,现在他只是个业余农夫,女儿却老爱跟他一起行动。
晚上是一家人的休息时间,许书婷先带女儿去洗澡,丁凯轩独自站在门前,夜幕已低垂,他的视力看不到星,但无所谓,这星夜仍是美丽的。他很久没抽烟了,今晚忽然很想来一根,找了好久才找到烟盒,打开时却见香烟已有些发霉,他笑了一下,把整包烟丢进垃圾桶,既然上天不想让他污染自己的肺,那就顺其自然吧。
许书婷帮女儿洗好澡、擦干发,就让女儿继续去玩那些石头,反正石头也都洗干净了,当许书婷走出大门看到丈夫,他也不知为何,自顾自的在傻笑。
“凯轩,你好像怪怪的……”离开台北之后,他变黑也变壮了,有时他的背影还会让她觉得陌生,但没关系,天天睡在一起自然会熟悉他的身影,她一点都不着急。
“我很好,真的很好。”他伸手将妻子拥入怀中,贴着她的发丝呼吸。
虽然四下无人,他突来的拥抱仍让她吓了一跳,到底发生什么事了?怎么把她抱得这么紧,仿佛下一秒就要分离似的?
他主动提起往事。“你记不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
“记得啊,你那时候很自大的样子,还不用介绍,我一看就猜到你是医生。”没想到东躲西闪,还是嫁给了医生,做人果然不能太铁齿。
“没错,当时的我以为我什么都能得到,不知天高地厚。”做人不懂反省就是笨,一个劲的往前冲,冲过头才惊觉错失太多,沿途风景都忘了欣赏,就算得到旁人羡慕眼光又如何?
他也有自知之明啊,好现象,有进步,她歪着头问:“现在的你呢?”
他捧起她的脸,这张他永远吻不够的脸,让他有勇气重新面对生活,也面对自己的真心。“现在我明白,命运不在我掌握之中,也许明天就是世界末日,也许努力到头来是一场空,但至少我能确定一件事,我爱你。”
“啊?”如果他存心要给她惊喜,他确实达到了目的,等了这么些年,魔法般的三个字,瞬间就解除了睡美人的咒语,让她欢喜却也让她哭泣。
感觉到她脸上的湿润,他立刻慌了。“你怎么哭了?别哭、别哭……”
许书婷很难向丈夫解释,只有她心中那个还相信童话的小女孩才能了解,在现实世界中跌跌撞撞了太久,渐渐以为床边故事都只是哄小孩的,但就在奇迹发生这一秒,她才发现她仍怀抱着这个梦。
“妈,你为什么在哭?”丁俞涵“适时”的出现,以责备眼光看着父亲。“爸!”
丁凯轩感受到女儿的魄力,万分无辜的说:“我也不知道我到底做错什么?我不是故意让她哭的!”
“没事啦!”许书婷破涕为笑,及时化解了父女问的误会。“人家想哭就哭,你们不用那么紧张,哭一下眼睛才不会干呀!”
“嗯,我也努力试试看。”
“那我也要哭。”
为了健康的视力,丁凯轩和丁俞涵开始挑战十秒内掉泪,但还真是满难的,许书婷被他们俩彻底打败,想感慨一下都没机会,只能说爱上了就没药医,她永远不会忘记这个夜晚,她拥抱着爱情和亲情,还有星光般的泪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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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月,冬日已至,寒风渐起,丁家人越来越适应小镇生活,在不认识的人眼中看来,他们就像任何一个在地家庭,过着平凡的日常生活。
丁凯轩跟别的农夫没两样,只是他比较爱钻研,菜园里一丝不苟,巡田时有如阅兵。
了俞涵是个爱玩爱唱歌的孩子,常带着全身泥回家,看到每颗石头都能说出原产于镇上何处。
至于许书婷,她学会了开车、煮饭、洗衣,还会在菜市场跟老板讲价,越来越有主妇的架势。
只要一家人在一起,日子总是好过的,然而晴天久了也会有乌云,丁凯轩开始有了秘密,瞒着妻女不让她们发现。在他眼前常有黑影笼罩,视力时好时坏,于是他明白,又得手术了。对于视网膜剥离这回事,他自己也查了些资料,有七、八成的人一次手术就能恢复,偏偏他是少数的那二、三成,需要多次手术,手术后若还是恢复不佳,也可能因严重剥离而失明。
他没忘记上次手术的痛苦,向来是他替别人开刀,生平第一次躺在病床上任人宰割,那种感觉万分难受,更别提手术后的诸多不便。最重要的是,开了刀就会好吗?没有人能有把握。
于是他把这件事搁在心头,不想让妻子担心,直到某天的某件事,让他下定了决心。
搬家以后,丁俞涵没再上幼稚园,还是有办法认识新朋友,都是附近邻居的小孩,他们看不出丁俞涵有轻微自闭,只觉得她未免也太爱唱歌了。小孩子在一起除了玩耍打闹,也会搞欺负的把戏,尤其是对与众不同的人,不知不觉中就有了敌我意识。
这天黄昏丁俞涵回家时,除了满身带着泥,脸上也挂着两行泪,许书婷一看冲上前去,惊慌问:“怎么了?跌倒了吗?还是哪里受伤了?”
她上下巡视女儿的衣服和身体,除了一些脏污并没有特别之处,这时丁凯轩也放下锄头走过来——
“俞涵,你跟爸妈说,发生什么事了?”
了俞涵吸了吸鼻子,讲话却不结巴,坚定地说:“我以后都不要吃虾子。”
“你不是很爱吃虾的吗?”许书婷不懂女儿为何突然这么说。
“池们说爸爸是瞎子,一直叫我吃虾子,我才不要吃。”
原来是丁凯轩外出时都戴着墨镜,行动缓慢,身旁也会有妻子陪伴,那些孩子以为他是盲人,这天逮着机会就取笑丁俞涵,他们不明白言语的刺伤力,只是玩着一种新奇的游戏。
“我的天!”许书婷抱住女儿,泪水在眼眶中打滚,她自己吃苦或受挫没关系,但女儿这么单纯天真,那些人怎能如此残忍,太过分了!
“妈你不要哭,我们都不用哭!”丁俞涵反过来安慰母亲,虽然她小小的脑子想不出什么大道理,但在她心目中,真的没什么好哭,他们家比以前好太多,她喜欢现在这样子,爸爸会在家,妈妈会笑,还有什么不好呢?
“嗯,妈妈不哭,俞涵也别哭了。”许书婷抹去眼泪答应,只希望女儿也能不伤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