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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章

  也不知怎地,近来每当山庄方抵一地,不久即会有僧人找上门来,而来者,并非一般为了化缘或是讲道的普通和尚,十之八九,皆是有习法或是练武的武僧,因滕玉坚不开山庄大门,故那些口口声声说要捉妖拿鬼的僧人,便镇日枯等在山庄外头,时而喃喃诵经,时而试图破除山庄外的结界。

  仗著自个儿的法力远胜过他们,有恃无恐的滕玉,并不怎么想搭理外头的那些不速之客,可子问,却不然。

  听法王说,鬼界与佛界,素来即是对立的状态,因鬼界之鬼有惧于佛界,故鬼界之鬼一向就是对于人间的僧人能避就避,以免制造不必要的祸端,再加上人间本就无佛,因此那些自佛寺里出来的僧人,俨然等于佛界的代表,得罪了他们事小,得罪了佛界,可就事大了,故滕玉才任由他们在外头如何吵闹,也懒得开门虚应一下。

  但她不懂的是,那些僧人,不也只是人间的凡人而已吗?他们究竟是如何得知这座山庄的落脚之处?这座山庄向来是随著滕玉的心思移动,爱上哪就上哪,可那些面貌不同,却都是出自佛院的僧人,他们怎会有法子,在他们每到一地未久时,即适时地出现在山庄之外,全然不管这一回滕玉选定的地点究竟有多偏僻。

  若说此事只是纯属巧合,那,也未免凑巧过头了些。

  撑了把红伞,站在望著此刻细雨蒙蒙的城门外,子问百思不解地凝望著满是乌云的天际里,那几朵看起来格外突兀,根本就不应盘据在这座城镇上方的七色彩云,任由她怎么想,就是怎么觉得不对劲。

  “你还要进城去逛?”硬是被她强拉出庄,一路拖至这座大城城外后,眼看她似乎还有兴致想再走远一点,气色不怎么好的法王连忙拦住她的去路。

  她不疾不徐地绕过他,“难不成你希望那些不知打哪冒出来的僧人,继续聚在庄外扰得咱们片刻不得安宁?”她可不像滕玉有那般的好耐性,能够什么都不问也不理,再任由那些吵死人的念经声烦上她一整日。

  “话是如此没错啦……”深受其害的法王面色黯然地垂下头。

  “既然滕玉都认为这外头没什么危险,也准我出庄满足我的好奇心了,你就陪陪我吧。”她撑稳手中之伞,拉著法王的手跨进城门,进入远比城外气氛还要诡谲的城内。

  方进城未久,法王即后悔了,因泛滥于城内,那股无形中自四面八方沉重压迫而来的感觉,不仅令他苍白著脸,拖着重若千斤的步伐走得万般辛苦。也令子问紧敛著眉心,并不时紧握住拳头。

  “子问?”走在她身后,不经意瞥见像是正隐忍著什么的她,肩头似微微颤抖后,他喘著气,踱至定住脚步不动的她身旁。

  目光似流连在大街来来去去的人们身上,又像在寻找着什么的她,眯细了眼仔细看了好一会儿后,她微微侧首,有些担心地瞧著他辛苦的模样。

  “你还好吧?”

  “不好,我本就是鬼界之鬼,此乃天性。”追不及待想离开这条大街的法王,急急拖著她的衣袖,“快走吧,我浑身寒毛都竖起来了……”这个城镇究竟是怎么回事,怎么四处都是佛界的气息?

  任他拖著走的子问,在法王即将带她离开这条大街上时,蓦地随著前头的法王停下了脚步,睁大了眼,默然地瞧着眼前这座以前从未曾听说过寺号,也没见过规模如此庞大的佛寺。

  信徒熙来攘往的佛寺前,一池人工凿造的池渠里,夏日未至,即已遍生盛绽的红莲,绵绵雨丝中,色泽艳丽得有若泣血,然而众多正值时节的春花,则被逼得毫无颜色,委屈地遭人们遗忘在一角,对著正炽的春色暗自凋零?

  眼见苗头不对,法王在子问要朝佛寺走去时,有些惧怕地朝她拾起一掌。

  “慢著,这、这等地方,我可没法进去……”此等违反常理的情状,他就算再怎么未曾见识过,也很难不联想到佛界,更何况,眼前这座佛寺将他压得无法移动脚步,恐怕他……

  “没事,我不过看看。”子问的双目落在佛寺内,重重殿院与庭阁深处的大殿之上,目不瞬移。

  “但——”

  她轻轻摆手,“乖乖在这等我,我去去就来。”

  快步离开法王后,子问想也不想地朝著她方才所瞧定的方向前进,穿过将佛寺大门挤得水泄不通的善男信女们,在未走大殿前,忽地遭一旁法殿外嘈杂沸腾的人声,给招去了好奇心。她放慢脚下的步子来到偏殿的殿门边,侧首朝里头看去,只见金璧辉煌的法殿之外,东西两座庭院里的僧人们,皆著灰色僧衣,坐在院中十来株巨大的菩提树下,正面对面烈地高声辩经,辩至慷慨激昂处,还会拂袖站起,提高声量辩得面红耳赤。

  两眼在他们身上溜转一会儿,子问随即调开了目光,不想明白他们口中所争的善恶与私心是什么,也不想理会佛界遗留给这人世,究竟是些什么道理。

  途经几座大殿殿院之后,子问走至佛寺最深处,来到了高耸矗立的大殿脚下,抬阶而上的她,面无表情地数算著,脚下的每一步,踩踏著的,或许是这座人间凡人们所堆砌的渴望,而她脚下的每一印,则是那些遭历过劫难的人,他们一心一意所聚累而成的祈求。

  一阶阶的金阶最顶端,奉坐于顶的莲座座上,置了一尊尊她从没机会仔细一一瞧过的佛像,虔诚的信众们以金箔笮贴里著它们的身躯,以特等香料研制而成的薰香薰染了一殿的香气,金绣华盖罩顶,自殿顶垂下的红绿法幡,簌簌在风中不断摇曳,金阶底下,偌大的法桌上,则置满了善男信女们供奉的瓜果香烛……

  当她不忍瞧著底下的信徒们,虔诚地在殿上,又是磕头又是俯地,喃声不断地殷殷祈求,甚至还有老妇一跪不起,磕头磕了百余下,只想为子女求得一个平安,然而,这些热烈的恳求俯允、这些卑微的心愿,日后仍是会空置于这片端丽的法殿之上,无人闻问,因座上的佛,始终不语不问,始终倨然俯视著一殿众生,袖手旁观。

  面色森冷的她,枯站在殿里,默然地看著一座又一座的佛,不堪地回想起,在她诞生那一日,那时上苍所赐予她的,就一地的尸首血腥和那一颗怜悯的心而已,可这些,她却在这里全然找不到半分,难以拘管的愤火,像个蹑著脚步的偷儿,无声地朝她直靠过来,不能再束缚住的怨怼,则像是一波又一波的巨浪,将她击倒在岸边,并深深地将她埋藏在朵朵白浪之下。

  以往的她,从不知自个儿也有这般强烈的七情六欲,她更不知道,在今日,她也会拥有嫉妒,怨恨等等的心情,又或许打她有生以来,有许多事情,一开始就已躲藏在她的背后,只是她一直拒绝回首去看而已。

  吹散了人间的尘与灰,拂去岁月累积的伤痛,到了底,最是寂寞的,是这些终其一生都可能不知白个儿所奉献的,是不可能上达天听的人们,还是始终为了他人咽下悲哀的她?

  什么普渡苦海众生,拯救一切苦难?

  她究竟是想期待佛界什么?

  就像个始终被欺瞒著的事实,一下子遭人揭穿似的,就连点遮掩难堪的余地也没有,她就只能在猝不及防的景况下,被迫硬生生地面对现实。

  眼看著殿上的一切,再回想起这几百年来她所付出的同情与冷悯,她不知要怎么告诉自己,怎么让自己不要妒不要怨也不要恨,更不要觉得有所委屈,因白她有记忆以来,她总是无怨无悔地接受出现在她生命中的一切,从来就无人允许她问一声为什么,也无人曾答应过她一声,她总是这般告诉自己,这不过是与生俱来的使命而已,所以不要问,不要计较,那么如此一来,快乐就唾手可得,而她也不会活得那般辛苦。

  可在今日,当她望著遭太过旺盛的香火而熏黑了面庞的佛像时,不知怎地,一股子从不曾出现在她生命里的委屈,自她体内深处涌了出来,并像个套索般狠狠地套住了她的咽喉,令她不能呼吸之余,也不肯给她一点点获得自由的机会。

  无视一殿的人们犹在场,她低垂著脸,无法抑制一身的抖颤,难忍地问。

  “为何……当初要将我留在那个地方?”

  殿上艳艳的烛火,在她开口后,倏地急窜摇动,人们不禁面面相觑,半晌,不得其解之余,在注意到了她的存在后,皆有些疑惑地转身看向她。

  “为何丢下我?”她愤而抬首,再下掩饰压抑地步步进逼,并朝殿上大声喝问,“究竟我要怜悯到何时,才能离开这座不属于我的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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