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娘,我们走吧。」宝贵心里害怕,猛拉着她。
「臣送娘娘回宫。」端木骥放开一直扶住她身子的双臂。
「儿啊,乖乖吃饭喔,赶明儿就册封你为太子了,呵呵。」
福贵人一口吃着饭,一口喂着她的「太子」,笑得十分满足。
谈豆豆木然地移开视线,让宝贵扶了出去,木然地抬头望向漆黑如墨的天际,木然地低头,木然地走进了黑夜的深宫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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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更更鼓敲过,霜凝露重,端木骥依然站在宁寿宫外。
他不该站在这里。即使他是皇亲,也不应该在夜晚靠近后妃的寝宫;但他无法移开脚步,犹如那回站在书架后,他让娇俏甜美的她所牵引;而此刻,他亦被失魂落魄的她给紧紧捆绑住了。
「平王爷!幸好你还在!」宝贵慌张地跑出来,一见他有如见到救星,立刻哭了出来。「怎么办?这会儿换娘娘疯了!」
「怎么了?」端木骥急道。
「娘娘本来在发呆,后来就吵着要去景屏轩,我叫她别去……啊!娘娘!」才说着,就见到她的娘娘披头散发跑了出来。
「我去景屏轩,宝贵妳别跟来!」谈豆豆只管拚命往前跑。
「妳去那里做什么?!」端木骥吼她。
「我去放了福贵人!」谈豆豆头也不回。
「别去!」端木骥大步跑过去,一伸手就攫住了她的手臂。
「你做什么?放开我!」谈豆豆用力甩手,却是怎样也甩不开那有如铁箍般的掌握,抬头一看,立刻怒火上升。「端木骥,又是你!你平王爷比我皇太后伟大吗?不要老是来管教我!你走开!」
「妳这个样子,我怎能不管妳?」端木骥猛然将她拉到胸前,斥责道:「福贵人发疯,妳也跟着发疯吗?夜深了,快回去睡觉。」
「有人被关着不能出去,我怎能睡觉?」谈豆豆红着眼,猛蹬着一双赤脚,在青石板上发出啪啦啪啦的响亮声音。
「她没被关着。」深秋的大地有多凉呀!端木骥剑眉紧锁,一心只想推她回宫,不觉加重了握住她手臂上的力道。「有事明天再说。」
「等不及了,我要放她出去。」她泪水迸了出来,身子扭动,赤脚用力踩住地面,使尽力气反抗他的箝制。
「妳放她出去,她能去哪里?」
「哪里都可以去,回家呀!就是不要再待在这儿了。」
「她一辈子待在宫中,都四十几岁了,她的爹娘已经不在了,她回谁的家?兄弟还认她吗?」他急急地陈述道:「在这里有人照顾她,有太医为她诊病,这儿就是她最好的归宿。」
「不行哪,她被关着……」她泪流满面,心口不知为谁而疼。
「她没被关着。」他再次强调,幽沉的双眸望定了她,沉声道:「是她的心将自己关了起来。」
「不要跟我做文章,我听不懂!」她哭叫道。
「就让她在宫中度过余生吧。」他直接下决定。
「好残忍。」
谈豆豆泪如雨下,紧绞一夜的心脏还是痛得她无法承受。
深宫寂寂,多少事,惊涛骇浪,她无从阻挡,也无从知晓;她可以做一个事不关己的局外人,也可以当一个掌控大局的皇太后,无知也好,弄权也罢,争风吃醋,兜来转去,还不都只是在这座皇城里浮沉?!
皇太后、福贵人、贤妃、淑妃、数不清的女子,在这里自成一个与世隔绝的世界,遵守抅谨的生活体制,面对着严酷专断的家法,她们如何生、如何死,外界无从得知;她们的心葬在幽寂的深宫,她们的灵徘徊于琼楼玉丰之间,不是魂魄不归去,而是……她们无处可去。
花儿谢了,还能化作来年的春泥,她们却是无从超生的鬼,年复一年,心随着身而凋敝,人老珠黄,或是欢情不再,或是槁木死灰,最后送进了皇陵,留下一个尊贵的空洞谥号,这辈子,就完了。
抬头看天,天空应该是无边无际的,可为何她的夜空还是局限在皇城高耸的宫墙之内?
「端木骥,你告诉我!」她恐慌了,猛晃着让他抓住的手臂,激动地问道:「如果未来的五十年,我都只能从这块天井看天空,你说我会不会像福贵人一样?」
「不会。」他用力稳住她的晃动,斩钉截铁地道。
「会!一定会!我会像她一样疯掉的!」
「妳跟她不一样,妳没犯错。」
「就算我没犯错,我也被关在这里啊!」
谈豆豆话一出口,便是放声大哭,终于明白自己在恐慌什么了。
本以为只是害怕孤寂,原来竟是多年以来无从排解的深沉恐惧,她不敢再看天空,怕那巨大的黑洞会吞噬了她。
「别哭!」端木骥低喝一声,立刻将她按进了怀里。
「不要!」她拚命挣扎,猛推他的胸膛。连哭都不能哭了,她真的是失去自由了。「你放开我啊!可恶!我要哭不行吗?!」
「会让人听见的。」他眉宇笼上一层浓重的郁色,双臂依然紧紧地抱住她,不让她的哭声逸出。「我带妳进宫。」
「就是你带我进宫的!我才不进宫!我要出去!」她的声音闷在他的衣衫里,还是哭叫不休。「端木骥,我要出去!我要出去!」
「妳不要闹了。」他横了心,拖她往回走。
「我爱闹又如何?用不着你来管我,放开!」她发疯似地捶打他,拿脚猛踢他的小腿。「我要出去啊!再不出去我……我……」
她一口气接不上来,哭声戛然中止,一双圆眸瞪得大大的。
「妳怎么了?」端木骥心惊地扳起她的脸蛋察看。
「我不能呼吸……」她用力喘气,圆脸让他扳得仰起,整个人却是软趴趴地倚着他,泪水又是扑簌簌掉落下来。
「吸气,快用力吸气!」他心急地命令道。
她缓缓地抬眼,向来灵动的瞳眸黯然无神,声音好弱。「端木骥,求求你,放我出去,我想出去,我待不下去了……」
望着那张无助的泪颜,向来行事果断的端木骥陷入了天人交战。
他猜得出她在害怕什么,他的心更让她的号哭给揪得死紧,他想帮她,他想安慰她,他想立刻带她飞出高墙,但是……他不能。
颗颗珠泪滑落她的脸庞,也跌进了他抬着她脸蛋的指掌;泪如泉涌,涕泣如雨,他感觉着那悲哀的湿意,眸光亦随她转为忧伤朦胧,指头缓缓滑移,安抚似地轻柔拭去她的泪痕。
「我要出去,我要出去……」她的哭音渐微,仿佛溺水求援不得,几经挣扎浮沉后,只得绝望地沉入水中,终至灭顶。
夜黑风高,深秋寒凉,端木骥抬眼望去,宝贵站在旁边不知所措地哭着,宁寿宫外灯影摇晃,有人探看,只消他一声令下,就会有一群人过来服侍她,将她照顾得妥妥贴贴的……
他猛然抬头看天;天是这么地黑,她是如此地惧怕,他再也不愿见她蜷缩在黑暗里哭泣,如果可以的话——不,不必如果,不用假设,他就是要亲自守护她,为她击退黑夜里的恶魔。
「妳听着,我带妳出去。」他俯下脸,郑重地在她耳边低声道:「妳得答应我,不要哭,不要吵,不要说话,跟我走,听我的安排。」
「呜……」她哽咽难语,茫然地看他。
「宝贵,这儿留给妳处理。」他转头吩咐,声音压得更低。「本王带太后出宫,妳绝对不得声张,明早就会送她回来。」
「呜……」宝贵惶然不知如何回应。
他不再理会宝贵,手臂一振,将已经哭得虚脱无力的小太后打横抱起,飞快地奔入了曲曲折折的深宫花径里。
疾风扑面,他热门熟路,避开了巡夜的侍卫,直奔上驷院的厩房。
第7章(1)
她是多么幸福快乐的小姑娘呀。
娘亲早逝,爹加倍地疼爱她,为她请了女红、琴艺等师傅教她才艺,以弥补娘亲不在的缺憾;而每到了中午,爹下了朝,忙完了政事,她就会跑到大门口等爹回家吃饭。待爹饭后小睡片刻,便会在下午亲自教她读书写字;读累了,父女俩到院子里丢石头玩着,看谁丢得准,看谁将铁条击出好听的清音,看谁打出最漂亮的水漂儿……
爹疼着她、宠着她,她跟着爹读史,读过了帝王将相,看过了兴衰成败;对她来说,那是遥远的文字,她是女孩儿,她不管那些,她只管和爹相依为命,每天开心地笑、痛快地玩、安稳地睡,日子单纯得像是天上的白云飘过,自然、恬淡。
「爹呀,为什么你要当御史大夫?」她扯了扯爹的黑亮胡子,窝在爹的怀里问道:「要说别人的坏话呢,这不是讨人厌的差事吗?」
「哈哈!这是皇上看得起爹。」爹很自豪地摸摸她的头。「以铜为镜,可以正衣冠;以古为镜,可以知兴替;以人为镜,可以明得失。爹是帮皇上将镜子擦干净啊。」
啥?!原来爹每天那么早起床就是去擦镜子?爹好辛苦喔!白天要擦镜子,晚上还得想事情、写文章,往往见爹在书房熬夜,她揉着惺忪睡眼拉爹去睡觉,却总是不知不觉卧在爹的腿上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