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泽兰身子一接触到长榻,便摸着墙面,惊弓之鸟似地想将自己缩到最角落,肩上鲜血于是顺着她雪白衣袖滑下,流出一道怵目惊心之红痕。
“叫你别动,你还动!你找死吗?”莫稽气急败坏地大吼道。
华泽兰咬住唇,身子因为失血过多而摇晃了一回。
“姑娘,你别慌。说话之人是莫稽主子,是他将你救回山上的,你已经没事了。”石松用双臂撑着自己上前,尽可能柔声地说道。
“要我如何相信你们,二位若是光明正大之人,为何不燃烛点灯?”华泽兰哽咽地说道。
莫稽和石松互看了一眼。
“为何不燃烛点灯?”她又问了一回。
“现在是白昼。”莫稽粗声说道。
华泽兰柳眉一拧,玉容完全冻结。
她举起没受伤之左手,伸到自己面前,又倏地抽开,却仍然看不到任何事物,感受不到一丁点明暗之感。
她——瞎了。
第二章
“早知那些强盗伤了你双眼,我方才就该剐出他们双眼,好替你报仇。”莫稽虬髯怒飞着,怒目含戾地咆哮着。
华泽兰没将他的话听入耳里,她紧掐着双手,脑里轰轰地回响着——
她瞎了、盲了、瞧不见了!
“请姑娘安神坐好,容小的再为你仔细检查、把脉一番。”石松双手撑住他缺了双腿之身子,挪近榻边小阶,进而坐至榻边。
华泽兰毫无生气地倚着石壁,一动也不动地坐着,像被人施了失魂咒一般。
她不知道与双目乍然失明相较之下,死了会不会还一了百了些。
“失礼了。”石松倾身,撩起她眼皮观看,既而再为她把了回脉。“姑娘双眸可曾感到有任何异状?”
华泽兰微乎其微地摇了头。
莫稽站在一旁看着,指节发出筋骨欲裂般爆裂声。
“姑娘双目脉象正常,眼神亦能左右移动,应当能看得见才是……”石松不解说道。
“你扯的是什么鬼,她明明就成了个瞎子!”莫稽狮吼出声。
华泽兰咬着唇,身子瑟缩了下,只觉伤口再度热辣辣地疼了起来。她用力睁大双眼,努力地想看清楚前方,可眼前还是——
一片阒黑。
“我曾于一册武林医书中见过这般症状,说是患者目睹到过于残忍或是无法承受之事时,双目便会于瞬间失明。”石松说道。
“要如何治好?”莫稽又是一阵雷鸣大吼,随意扎于脑后之乱发,亦随着怒咆披散了满肩。
石松摇头,不语。
“红嬷呢?你们也救了她吗?”华泽兰白净额间因为强忍着伤口疼痛,而沁出点点冷汗。
“除了满地死男人,我没看到什么女人。”莫稽粗声说道。
“我现下人在哪里?”她不自觉地拥住双臂,整个人都在晕眩着。
“你在我家,在苍山附近的一座藩山。”莫稽紧盯着她,绝口不提这里便是苍山,自己便是众人口中恶名昭彰的苍狼。
他不在乎山下之人对他之评语,但他怎能让她知道他的真实身分。
“小女子于此谢过恩公救命之恩。能否麻烦恩公,替我带封信给我家人?”她脸色惨白地像是随时都要昏厥过去一般。
“不!”莫稽斩钉截铁地说道。
“不?”她一怔。
“如果我没救你,你早死在那群强盗手中了。我既救了你,你的命便是我的了,我要你留在这里,你就得留。”莫稽语气铿锵,目光霸气地看着她。反正,她既目不能视,寻不着路下山,那么她就得留在他身边!
“我要求你救我了吗?”慌乱心绪让她失去一贯闺秀风范。她扬高音调,字字刺人。“你可知情,我而今尝到的是生不如死的滋味?”
“你给我闭嘴!”莫稽几时碰过女子敢反驳他的话,他暴吼一声,双掌直击上硬榻,整座硬榻剧烈地晃动了一回。
华泽兰揪着双手,不是不怕,只是仍然力持镇定地挺直背脊,盲眼直视着前方。
莫稽瞪着她,他如雷呼息成了屋内唯一声响。
石松目光在他们两人之间轮流移动着——
莫稽主子今日说话次数,该是他平素一个月之总和吧!这小娘子上苍山,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哪?
“我去找几个婢女过来伺候她。”石松不想瞠浑水,用手撑着身子下了榻。
“伺候不敢,我不过是一名囚犯罢了。”华泽兰冷声说道,存心要作对。
“你想流血至死,想死在我房里,再也没机会回到家里,一切随便你!你不想要婢女替你更衣、沐浴、解手,我也可以代劳!”莫稽怒目相对,暴吼音量几乎掀了屋顶。
华泽兰秀气杏眸覆上一层火焰,白皙脸孔因而染上一层鲜红。世上怎么会有这般可恶男子!
“我需要一个婢女。”华泽兰咬牙切齿地说道。
“没听到她的话吗?还不快去找几个手脚伶俐点的。”莫稽头也不回地大吼着,大跨步地走到角落,一声不吭地盘腿坐下,发亮利眸依然直盯着她。
石松点头,迅速地衔命离去。
榻上华泽兰在听见门被打开又关上之后,她蹙着眉,侧耳聆听着屋内是否仍有其他人在。
在确定四周静谧得只有她的呼吸声之际,她忽而捣着疼痛双肩,偎在墙边,脸颊贴着壁面,红了眼眶,悲悲切切地啜泣了起来。
人生怎么会这般无常?!一夕之间,她双目失明、回不了家,往后人生又该如何走下去。
华泽兰哭得心碎,哭到全然无法自制,哭至丝毫未曾察觉角落一隅——
有一名正为她眼泪而心碎之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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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稽站在书房门口,锐利黑眸于黑暗间瞪着墙上画卷。
黑夜与距离不曾减弱他视力,他依然能清楚瞧见画中美人脸上若有似无笑意、端丽秀眼,以及那一身有别于小家碧玉之出众气质。
这幅画是几年前,他自市集间一名老书生手里所购得。
他爱着她这面貌,将之挂在书房里日日夜夜瞧了许多年。
孑然一人的他,当这画中人儿是他唯一亲人。心里有事,就到这画卷面前倾诉终夜。铸出得意剑柄时,亦要到画卷之前狂舞尽兴一番。
正是这般日夜相对害惨了他,让他如今落到只要华泽兰一落泪,他便要六神无主,心绪大乱之地步。
可恶!
莫稽凶恶地拧起浓眉,自门口疾冲至离画卷一寸之前打停,黑眸恼火地眯起。
华泽兰醒来已有七日,除了知道她的名字之外,他并未曾知道更多关于她之事,她甚至连“正眼”都不曾瞧他一眼。
他知道她眼盲了,心情不好也是应当的,可她为何偏偏只对他“视若无睹”!
她一条命是他救回的,她就该是他的人,这又有何不对?
莫稽忿然转身走出书房,屋外黑云蔽月,阒空无星,整座苍山之上便只有莫宅之烛火燃出点点红光。
他走进书房边间一处暗无天日之密室,扯掉上身衣裳。
巨臂捞起几块未锻铁锹,以泥涂盖,扔人大盆之间,再以掌抓起人头大小巨铲,以土末、松木、木炭,慢火熬炒着。
一时之间,锵锵锵之金铁交击声,于密室之间轰隆地响着。
他肩臂肌肉僵硬,满身愤怒全化成无数热汗,雨般纷然而下。
因着他的名号惊人,苍山脚下从不曾有任何烧杀掳掠之事,怎么有人胆大妄为到敢犯上他的地盘?
除非有人蓄意要谋杀她!莫稽炒铁之手势,缓慢而下。
他当初该留下活口,好生拷问一番的。他要是能为她查出凶手,她便不会这般镇日闷声不吭,饭食、汤药也总是勉强吃个几口,便应付了事,整个人薄得像张即将飞走之薄绢。
再这样下去,她会死在苍山上。
莫稽将铁铲往旁一搁,他怒板着脸,大跨步地走出密室。
“你过来!”莫稽粗声唤住一个走在两道庭院外的新来婢女。
“主……子……”七巧儿头上盘着圆髻,一看到主子那张蓄满了虬髯之蛮横脸孔,心里就发毛。
传言主子在晚上会化身为狼,在苍山巡视地盘,没想到却让她给遇上了。主子会不会兽性大发,一口咬死她?听说先前有个试图逃跑的女子,被咬得四肢残断,扔在山崖边,听说石松那双腿便是被主子用刀切断的,听说……
“去熬些鸡汤。”莫稽粗声说道。
“是是是。”幸好主子今天补好人肉。
七巧儿自觉捡回一条命,飞快衔命往前疾奔。
“不要鸡汤!去摘些鲜笋,加些香菇、姜丝炖汤。”华泽兰口味嗜清淡,身子却性寒,这样料理应当适合她。
“是是是。”七巧儿猛点头。
“告诉厨子,她要是没喝上几口,就叫他提着头来见我。”
七巧儿倒抽一口气,跌了一跤,又哭着往前走。坏爹爹干么把她卖到这里啦!
莫稽大跨步走过女人们所住之耳房,脚步未曾停留半分。
“莫爷!”两名妾室一看到他,立刻冲出房门,扑了上去。“你这几日怎么都不来咱们姊妹房里了?奴家好想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