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凯去世的那几年,罗美惠的神智时好时坏,清醒的时候嚷着要自杀跟随丈夫一起去,迷糊的时候就吵着要去花圃找老公回来,吃那一顿没吃完的饭。
在那段提心吊胆的日子里,同时失去父爱和母爱的黎别葵,全靠奶奶安洁抚慰他幼小心灵的不安与恐惧。
然而,他长久以来的精神支柱此刻却躺在病床上,不言不动。
“我出去透透气。”扔下这句话,他大步跨出了病房。
“别葵!”
“我只是去抽根烟,等一下就回来!”
黎宙堇凝视他离去的背影,扬起疲倦的脸庞仰望天花板,压抑似的闭上眼叹了口气,这才拉开椅子坐在病床旁,轻轻的替奶奶按摩手臂。
“奶奶你知道吗?今天在公司里发生了一件很奇怪的事,来了一个很奇怪的人。”
黎宙堇当然不期望自己这傻瓜似的自言自语能够得到任何回应,但是她仍然非常珍惜这个“交谈”的机会。
因为除了奶奶之外,她没有可以倾诉的对象!
“那个人说他叫胡挺刚,感觉上是个很骄傲、很狂妄的男人。一身的名牌却跑来应征小工作,说起话来逻辑乱七八糟的,在我看来,他根本没有半点值得录用的优点……可是奶奶,我还是录取他了,因为他手上有一张我从来没见过的照片。”
结束了手部的按摩,她改为站起来替奶奶梳理头发。这一头棕褐色的柔软鬈发一直是奶奶的骄傲,她可不希望当奶奶苏醒的时候,却发现自己鸡皮鹤发的样子,那么她一定会很难过。
“奶奶,你认识姓胡的人吗?你跟爷爷有姓胡的朋友吗?”
因为在那一张旧照片里,他们夫妻俩和一个她不认识的男人熟稔地并肩而坐,笑得很高兴的样子。
而且……她的父亲黎凯和母亲罗美惠也同样出现在那帧泛黄的照片中!
她已经忘了自己有多少年没有见过父亲的照片。
因为母亲的关系,他们不敢保存父亲的照片、手札……任何和他有关的东西,他们都尽量移走,生怕这一丁点的小事物就会引发母亲的强烈反应,那种近似发疯的情绪。
是她亲手将父亲所有的照片烧毁掉的。
虽然那是奶奶的意思,但是没有人知道“亲手毁掉所有关于父亲的痕迹”这件事,在她心里造成了多大的伤痛。
她一向隐藏得很好。
即使当时年幼的弟弟激动地哭喊着说讨厌她,以及在后来的一年内拒绝开口和她说话,她也没有为此掉过一滴泪!
“姊,要不要回去了?”
她抬起头,看见潇洒俊朗的黎别葵就斜倚在门边,双手抱胸瞅着自己。
黎宙堇凝望着那一张越见英姿勃发的俊飒脸庞,笑了笑。
“快点啦,我肚子饿了,回家啦!”
“嗯。”
稍微整理了一下,再仔细的替奶奶盖好棉被,她这才拿着公事包和弟弟并肩走向疗养中心的地下停车场。
“别葵。”
“干么?”睇了身旁的姊姊一眼,他撇撇嘴,“知道了啦,帮你拿包包就是了嘛!”说着,就见他大手一捞,俐落取走姊姊手上沉重的公事包。
“我不是要说这个啦!”
“不然是什么?”他警戒地瞪着她,“你休想要我煮晚餐哦!大家早就说好了,照日历排班表,逢三我煮、逢七你煮,剩下的日子看谁不正常谁就去煮,我今天可没有被雷打到哦!”
“知道!今天我煮饭,行了吧?”黎宙堇好气又好笑的敲了弟弟肩头一记。
曾几何时,那个记忆中还流着鼻涕的家伙就像“杰克的豌豆”似的猛往上抽芽儿,长到了一百八还欲罢不能,好像不把家里的门框撑破不甘心!
“这么爽快就答应煮饭?你今天不正常啊?”
“……是啊。”她可能真的不正常吧?
电梯门甫打开,一脚踩了出去的黎别葵回头凝视还站在电梯里的姊姊,“嗄?你说什么?”
“没什么。”跟着步出电梯的黎宙堇将车钥匙交到他手上,“回程你开车,让我休息一下。”
“可以啊,不过先说好,你别又在我耳朵边叨念我的开车技术!”
“别葵!”
“又干么?”正想打开车门的黎别葵皱着眉头,俊脸不耐。
“你还记得爸爸长什么样子吗?”
虽然很短暂,但是她仍然将弟弟那张俊脸上一闪而逝的苍白僵硬看得清晰仔细。
“神经病,快上车啦!都跟你说我肚子饿了。”
坐上了车、系好安全带,姊弟两人没有再开口交谈,只有收音机里的摇滚乐嘈杂了车厢里沉窒流动的安静。
“想要这张照片吧?”
下午,那个叫胡挺刚的男人在她的耳边这么说着。
“这一次换你来找我!”
找他,那张旧照片就会归她所有吗?
悄悄地瞅了瞅弟弟的侧脸,黎宙堇吸口气,转头望向窗外。
会的,胡挺刚,不管你是谁,我一定会如你所愿的!
第2章(2)
有没有搞错?
原来他和黎宙堇在公司的地位相差这么多?!
站在会议室的最角落,照着职称与顺序排列下来,他发现自己差点没被挤到会议室的大门外!
更正,其实以他的资历根本没资格站在这儿,要不是今天总经理要会见新进入员,那抱歉,连门口都不给站!
但是看看她──胡挺刚瞪着会议室最前排的黎宙堇。瞧她一脸严肃的坐在总经理的身旁,随时随地提醒上司会议进行的议题,同时代为质询各部门的进展报告,好像她才是这个例行会议的真正执行者似的……
那模样说有多威风,就有多威风!
而自己,却像个不起眼的小兵杵在这儿罚站这种天差地别的待遇,叫向来心高气傲、养尊处优的他怎么能不呕?
原本赌气的撇开俊脸不想看她,可是耳朵里不断传来她说话的声音……她的嗓音不够清脆嘹亮,那声线和女人特有的软哝轻语也丝毫构不上边,拜托,听她讲话完全勾不起男人暧昧迷乱的想望!
可是再仔细听,她的嗓音里隐隐透着一种坚定柔韧的力量。
好奇怪,听久了竟然让他觉得……很舒服
突然间意会到脑海里浮现的想法,他冷不防的当场倒抽一口凉气!不会吧,自己病了是不是?
“喂,你干么撞我啊?”
站在胡挺刚身旁的实验室新人小豪被他没来由的猛然顶了一下,身形比较矮小的他差点没被弹去撞墙。
“嗄?我……我站得不耐烦,伸个懒腰嘛!你是风铃啊?不小心动你一下就晃得乱七八糟。”
“欸,你恶人先告状耶!要不是你撞我──”
“那边在吵什么?”
财务部长不高兴的喊了一声,所有人的目光顿时扫向噪音的来源──门口角落处的胡挺刚和小豪。
有些不知所措的他尴尬地扬起视线,正好和黎宙堇投射而来的目光对个正着。
他、他现在应该做出什么表情比较好?
还来不及思考哪一个Pose比较帅,她的视线早已冷淡移开。
他愣了一下,瞅着她那张丝毫不显情绪波动的侧脸,一股恼怒的气愤之情登时油然而生。
妈的!他这回到底是走了什么百年难得一见的大煞运?堂堂的大少爷竟然沦落在此罚站受人奚落,最可恨的,还是让这样一个平凡到极点的女人,教他体会了什么叫做“备受冷落”的滋味!
哼,说她平凡可没冤枉她!
黎宙堇今天还是一样,穿着中规中矩的上班族套装,老实说,这种宛如陈年老处女的衣服款式,他已经许久不曾见过。
因为没有女人会穿着这种老土的服饰,来吸引他胡大少爷的注意力啊!
不过比起昨天老气横秋的发髻,今天的她倒是绑了一个公主头,过肩的长直发柔顺的垂落在她的胸前,随着她每个细微的动作柔软起伏……不是嫌她不好看啦,只是她难道就不能够打扮得再青春俏丽一点吗?
好比去烫个鬈发啊!
像黎清菲那样,发尾一卷一卷像贵宾狗似的挂在肩头上,走起路来满头的卷毛一晃一荡的,不是比直发妩媚多了吗?唉!
“你没事叹什么气啊?”小豪好奇的皱眉望着他。
“我叹气还要写报告啊?”他是在叹他居然有个审美观出现严重瑕疵的未婚妻啊!
突地,小豪推了推他的手肘,“欸。”
“干么,我跟你很熟吗?”一直找他讲话。
“不是啦!那个长得很漂亮的女郎一直看着你笑耶!”
“哪里有什么漂亮的女郎?”这只四眼田鸡的眼镜后面装的是玻璃弹珠呀?黎宙堇根本和漂亮构不上边,更别提那个脸皮紧绷的女人会对着他笑了!
“就是那个呀!坐在窗户旁边的那个,我记得她好像是营业部的经理,叫做黎清菲吧?”
“哦,她啊,她是我主管。”
主管?嗟!亏自己还说得这么顺口,长这么大,他胡挺刚唯一没碰过的,就是“管”他的主管。
“你说黎清菲在哪儿啊?”寻着小豪指的方向望过去,他礼貌性的噙起嘴角回应顶头上司的嫣然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