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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打算盘。」柳依依见他总不洗脸,只好拧了一条热巾子。

  「你会打算盘?!」惊奇之外还是惊奇!

  「我见少爷会打算盘,我也吓了一跳。」她将湿巾子递给他。

  「我是小时候学的。」他随意拿巾子抹了抹睑,脸色更加容光焕发。「难道你也是以前在乡下学的?」

  「不是,我是进少爷屋子后才学的。」

  「我从来没见过你打算盘啊。」

  「我怕打算盘吵了大家,所以拿线串了红豆,有空时拿出来拨一拨,或是晚上躲在被子里练习。」

  线串红豆!亏她想得出来!侯观云心情突然变得很好,即使眼前侯家岌岌可危,即使父亲重病末愈,即使母亲天天哭喊抱怨,但这些压得他喘不过气来的重担忽然一下子松了,层层郁积心底的阴霾也开朗了。

  她果然是他赖以找到出路的绳索,穿云过雾,寻到蓝天。

  「那你又怎会打算盘?该不会是帐房的管事先生教的吧?」

  「他们没空教,我在旁边看他们的手法,正好那里有一本快烂掉的『算法统宗』,既然他们要丢,我就拿回来看了。」

  「依依,少爷的早饭送来了。」梅蕊探个头进来。

  「我没空吃。」侯观云摆摆手,正眼也不瞧梅蕊。

  「你先搁着。」柳依依嘱咐悔蕊。

  梅蕊赶忙放下托盘,闪出门外。自从少爷回来后,不是冷着一张脸孔,就是随便骂人,呜!她好害怕喔,她再也不想服侍这样的少爷了。

  「依依,你帮我。」侯观云又道。

  「好。」

  「剩下还没勾稽的帐册都让你负责了,你做好的部分,我得全部核算一次,确定交易内容无误后,这才好去跟往来商家谈事。」

  「好。少爷,你该吃点东西了。」

  「我不饿。」

  侯观云说着,又趴下去翻帐册,柳依依盯住他略微瘦削的脸颊,看了半晌,便走过去拿了一颗馒头,蹲到他身边。

  「少爷,吃。」

  他抓了过来,看也不看,直接塞人嘴里咬着。

  她顺手收拾散乱的帐册,重新叠好,放到他身边,见他啃完馒头了,又起身去拿一碗小米粥。

  「少爷,喝粥,小心烫。」

  他伸手握住碗,眼睛还是放在帐册上,唏哩呼噜喝完粥。

  再来是一块花卷,两颗肉包,一碗参茶,全靠她一面对帐,一面分心为他拿吃食,喂进了他空虚的肚子里。

  而他,心无旁骛、全神贯注在自家事业上,神情又变得凝重。

  *

  第6章(2)

  从日头升起,一直忙到太阳下山,侯观云坐在桌前,望着堆叠整齐的帐册,心底涌起一股沉重的无力感。

  清查完毕,赚钱的事业几乎全是官商勾结而来的,都让官府给查封了,损失鉅大且无法挽回;剩下的只是小赚或赔钱,宅子里最后的五万两现银也全让大掌柜拿去救急了……

  他轻叹一口气,浓浓的倦意掩来,起身走出书房。

  天已暗,外头大厅尚未点灯,连平日吱吱喳喳的七仙女也不见了。

  他快步走过,不愿再在黑暗里多待片刻。

  进到睡厉,里头已燃上烛火,柳依依正挽起袖子,俯身拿手试水温。

  「少爷,热水准备好了,你可以沐浴了。」

  「嗯。」他站在大澡盆边,脱下了外衣,等着她离去。

  柳依依接下他的衣服,并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即离去,而是迟疑了片刻,这才道:「少爷,你的头发打结了,我帮你篦头。」

  「喔。」他一摸头发,原来全散了,整个披在脑后,他这几天大概就是这副不修边幅的邋遢模样,见了人也不搭理,难怪丫鬟都跑掉了。

  他以手指抓了抓,果然打结打得厉害,一时耙梳不开。

  「好。」他打算过去坐在椅子上。

  「少爷,趁着水热,你先洗澡,等一下我再……」

  「你帮我篦篦头,再帮我洗头。」侯观云脱口而出。

  「好。」柳依依不介意服侍累坏了的少爷。

  可是,她的脸却热了。眼见少爷开始宽衣解带,她立即低下头,不敢直视他裸露的胸膛,双手伸出,捧住他脱下的衣衫,接着,他开始解裤头的带子……

  她慌忙闭上眼睛,大气也不敢喘上一口,热水的热气和她身体的热度令她渗出点点汗珠,这个洗头任务是不是有点艰难啊?

  噗!这是少爷踏进澡桶,她还不能睁眼。哗啦!这是少爷坐下来溅出的水声,可以睁眼了吗?可是他的身体藏进水里了吗?

  「依依,好了,你可以睁开眼睛了。」略带笑意的声音喊着她。

  「是……」

  柳依依睁眼,赶快捡起丢在地上的长裤,目不斜视,先将衣物拿去放好,再拖来一张低矮的踏脚凳,坐到少爷的后面。

  拿出篦子,左手抓起一把头发,右手仔细地篦开纠结的发丝,再慢慢往上,直到头皮处,将这一撮头发梳理得十分滑顺。

  一撮又一撮,她手劲轻巧,不至于扯痛他的头皮,而那篦子梳到头皮上时,又能够稍微用力刮梳下来,篦去脏污,按摩头皮,循环血路,让他紧绷多时的脑袋得以适度放松。

  侯观云半躺在温热的水里,舒服地闭起眼睛,嘴角微微扬起,回味着小泥球脸蛋上的两朵红晕,想不到她平日大剌剌的,这会儿也会害羞。

  他很累了,完全不想花力气做最简单的事情,所以他破例要依依服侍他洗澡,彻底做一个四体不勤的懒惰少爷。

  当一个大少爷真好啊,有丫鬟服侍,茶来伸手、饭来张口,无忧无虑,天塌下来有爹顶着……

  轻轻一叹,他张开眼,望着氤氲的水气,心头有了片刻的迷思。

  轻轻一叹,柳依依手一滞,让篦子顺着她的手势滑了下来。

  才十天没帮他梳头,几百根白头发竟悄悄地长了出来,密密地藏在他丰厚的黑发里侧,别人看不到,她却在梳理之间瞧得一清二楚。

  银白发丝,根根分明,她不忍看,却又得面对,长长的银丝缠绕手上,折了几个弯,仿佛也缠住了她的心。

  「依依,你在叹气。」

  「我没有……」她会叹气?柳依依惊心地望着掌心里的发。

  侯观云手一揽,将一大把头发抓到胸前,拿起来细看。

  「呵,原来如此。」他看到了,也明白她那声蚊子也似的叹气原因了。望着掺在黑发里面的银白,他不禁露出苦笑,高声吟道:「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暮成雪啊。」

  年轻的他,竟然冒出了这么多白发,他为何而忧?为何而悲?果真忧心过度,思虑成疾,能让人转眼间由青春走人暮年?

  「依依,我教你读诗。」他暂且抛开沉暮般的心绪,解说道:「刚刚念的是李白的将进酒。他另外还有一首白头发的诗,我念给你听。白发三千丈,离愁似个长——」

  「少爷,我不要读诗。」柳依依突兀地打断他。

  「你不是最爱听我念诗吗?我还没念完呢——不知明镜里,何处得秋霜。」长发飘浮在水面上,分不清是黑是白,他抓着把玩,笑道:「这位李白老儿很有趣。白发三干丈?哪有人头发这么长,那不就从宜城拉到京城去了吗?所以他看到这头白发,吓了好大一跳,照照镜子,问着自己,咦!奇怪了,我什么时候结了满头白色冰霜呀……依依?」

  身后久久没有动静,他转过头喊人。

  昏黄烛光里,她低着头,唇瓣紧抿,鼻头红红的,眼睛似乎也红红的……

  是烛火照射的颜色吗?可烛火能为她的羽睫凝结出莹亮的露珠吗?

  柳依依很快转过头,俯身拿起屋子里最后一块玫瑰花肥皂,声音似乎哽在喉咙里。「少爷,我这就帮你洗头了。」

  「嗯。」他不动声色,转回了脸。

  飘在澡桶里的头发让她捞了回去,接着她在他的头发上抹肥皂,再以指腹牲柔地为他按摩头皮。

  她安静地打理他的三千烦恼丝,淡淡的玫瑰花香飘逸在她的指间,涤去污垢,洗去疲累,他再度舒服地闭上了眼睛。

  小泥球话变少了,以前只要他读诗,她一定会兴匆匆地盯住他摊开的书本,强记文字,并且和他一起嘲笑李白写的白发三千丈太夸张。

  诗人没说错,白发何止三千丈呢,他的愁恐怕是三万丈、百万丈,绵绵无尽了。

  她也跟他同愁了。下雨之前,天空总会有迹象,那么,她那呼之欲出的泪雨从何而来?

  李白的诗?他的白发?她的命苦?——侯家都快发不出薪饷了,她还得辛辛苦苦服侍少爷洗澡?

  她的确是辛苦了。

  方才惊鸿一瞥,他没放过她晕黑的眼圈,也才意识到她整整陪了他一夜又一天了;他只是案牍劳形,而她不止帮他抓帐,似乎还有空喂他吃了三餐吧?那她又吃了吗?

  「依依,你吃晚饭了吗?」

  「吃了。」

  「吃什么?」

  「吃饭。」

  她声音很轻,好似怕一不小心,气息就会喷在他光溜溜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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