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为我们谈过条件,就我所记得的,在一根致命干草叉的威胁下,我必须承诺不把阿拉伯马带走。”
“我当时不知道它是葛莱摩伯爵所有的。伯爵对我外婆一直很好,要是我带走他的一匹好马,我就成了忘恩负义的人。要是我早知道,很早以前就会把马儿还回去了。”
“我不想没有跟你谈过就离开。你救了我一命。黛琳,我会永远欠你一份情。”
她不想要他偿还欠她的恩情;她只想要他和她有相同的感觉,她希望有人爱她。
但他爱的是一名叫伊丽的人。
她看着他,耸耸肩。“你没有欠我什么,英格兰佬,我对你做的,跟我对任何受伤的动物会做的一样,一只鼬鼠或是一个英格兰佬,没有任何差别。”
她的比喻奏效,因为他的表情因某种遭到否认的情绪而紧绷。
“你已经说得很清楚了,黛琳,”他说道,然后用平静的声音补充。“对一个躲藏在森林里的女孩来说。”
也许动物不能说话是一件好事,她想着,一边瞪着自己的手,因为话语也可以像丢过来的石头一样伤人。
他上了马,老鹰先是对着他发出嘎嘎声,然后跳上她的肩膀,拍打着翅膀,似乎突然想要飞起来。她对鸟儿咕咕作声,抚摸它的翅膀,让他安静下来。
“袋子里有食物和水。”她对洛杰说,然后将手伸进长袍里,拉出一把沉重的长刀。“拿去,我不需要这个。”她举高手递给他。
他深深地看着她,不发一语,不是看着刀子,只是看着她。
“拿去。”她又靠近一步。
他拿起刀子,插进腰带,然后看向东方,看向远方延伸向东边边境和英格尔的山脉。
“再见,英格兰佬。”她退后几尺,转身跑进森林里,停在一棵矮到可以攀爬,繁密的枝叶也足以遮挡她的栗树旁。莱迪村近郊离森林这一侧并不远。
她先爬上一根矮树枝,然后愈爬愈高,直到她可以清楚地看到他远去为止。
他先是慢慢移动,然后又停了一下,彷佛不知道该何去何从。她看到他看着石圈,似乎瞪了它们很久一段时间,然后他和马儿才迅速地朝边境离去。
当她看着他们越过蜿蜒的山脉时,她的心卡在喉咙中。马儿伸直了脚,像风一般飞奔着,他们俩看起来像是半人半马的野兽,移动之迅速,从她所在的树上看来,彷佛足不点地、御风而行。
她闭上眼睛,想像她骑在马上,感觉那踏在草地上,迅雷般的马蹄声,风拉开脸上的长发,空气让暖呼呼的脸颊冷却下来。
泪水开始让她的眼角发热,因为她知道自己再也不能骑马儿,再也见不到洛杰了,但她不能躲在紧闭的眼睛后面一辈子,因此她张开眼睛,往上瞪着蓝天,视线因无法控制的痛苦泪雾而模糊。她用力地吞咽了一下,紧闭起眼睛,试着像是扭干抹布里的水一样、扭干眼泪。
她不知道过了多久的时间,但当她终于看向远方的地平线时,洛杰和马儿已经变成了一个小小的黑色轮廓,看起来不比一棵在狂风中弯倒的孤树大多少。
在他们顶上,月亮已经出现在东边的天空,追逐着尚未落下的太阳。黛琳将头后仰向树干,手依然紧抓着头上浑圆的树枝。
也许她就像那轮上升的月亮,她想着,而她所企盼的爱情就像正要落下的太阳。她看向远方,继续待在树上,心里很清楚:无论如何,两者都是永远追不上彼此的。
洛杰打算回家。这很简单,他告诉自己,只要用脚踢马腹,老哥,朝那个方向离去就可以了。但才一想到回去,他的双手便又开始发抖,呼吸也加速,而他愈试着要吸进空气,胸膛里吸进的空气就愈少。
因为某种奇怪的理由,他无法呼吸,彷佛喉咙突然间封闭了起来,被一块由胆怯和懦弱形成的巨大硬块所阻塞住。
他不敢回头看向森林。他若回了头,可能就离不开了;他可能会转身,骑回森林里,以免敌人找到他,也不用随时担心那个凶手可能就是站在背后的人。
当他回到家,无论是谁想杀掉他,都会知道计划失败了,而事实是:洛杰害怕他的对手可能再次尝试,而这一次不会再失手。他以前总是认为自己是无敌的。非常年轻无知的想法,他想,但真正面对过死亡以后,他变得比较聪明了,聪明到懂得害怕。
他试着让手抓稳缰绳,但手心感觉又湿又冷,汗水从发际滴下,他可以感觉到它们顺着太阳穴滑下。
他想着自己对国王的责任。但没有用。想着自己的朋友,像是不知道自己下落的麦威,也没有用。他想着母亲和妹妹,但她们住在父亲的领地上,被父亲的威权所统治着。
父亲的样子在眼帘前闪过。洛杰年轻的时候,父亲曾指责过他宁愿从麻烦旁边逃走,而不去面对它。
那些话仍然深深刺激着他,令他燃起足够的怒火策动马匹往前跑。阿拉伯马朝蜿蜒的山脉自在地奔驰着。甩上脸的风让泪水涌上他的眼睛。马匹的奔驰是如此无懈可击,彷佛他所骑乘的是一匹梦想中的马:能从骑士的脚所施加的压力,就知道他要的是什么。
有一种突如其来的自由感受,一种他以为早已失去的东西。他发现呼吸变得顺畅,彷佛空气正朝着他涌来一般。他低下头,发现持着缰绳的手又恢复了控制,镇定而平稳,也不再颤抖了。
他放低身体,指示阿拉伯马前进的方向,让它自在地奔驰,不是逃走,而是往回家的路上前进,朝向他的父亲,朝向那个不知名的敌人。
黛琳从最下面的树枝往下跳,砰地一声跳到地面上。她的脚滑了一下,重重摔倒在地。惊叫声从嘴里逸出,她用手掩住嘴巴,然后发出一小阵笑声。老鹰嘎嘎地叫了一声,拍拍翅膀,接着又再次在她的肩膀上安静了下来。
“很不优雅的着地方式,对吧,老鹰?”黛琳摸了它一下,转身朝通往她森林里的避难所的小径前进。还没有走多远,她就听到了脚步声,奔跑的脚步声。
“看!森林里的女巫!我告诉你我听到她的声音了!看吧?就是她!”
黛琳急转过身。
“丢她!”
第一颗石头紧接着狠狠地撞上她的胸口,另一颗丢到肩膀上,让老鹰嘎嘎叫着,在她的脸前挥舞着翅膀。
她举起手,面对那些男孩。“不!我不是女巫!”她哭喊着。“请你们住手!”
“丢她!快!要是被她看到,我们就会变成石头!”一个发色有如崭新硬币的男孩大喊着。
她转身就跑,尽可能快跑,钻进林木和树丛间,老鹰嘎嘎叫着,然后突然间就消失了。
她抬起头。“老鹰!老鹰!”但树叶抽打在她的脸上,刮伤她的手臂,她看不到它,也不敢停下来看。她必须跑,必须逃开。
她的心跳猛烈而迅速,光裸的脚敏捷地掠过地面,一步一步地愈来愈快,穿过树丛和荆棘,但他们还是紧追在后。
石头擦过身边,让附近的树叶发出沙沙的声响。她侧身往旁边跑,石头撞上树干,反弹到地面上。
但有一些打中了她的脚,一些刮伤了她的皮肤,撞痛了骨头,还有一些打到她的背。
她抄回往北的小路,冲过森林边缘的树丛,跑过朝向山脉的草地,远离她称为家的隐密场所,跑向村人们不敢靠近的石圈。
“丢她!快!”他们大叫着,在她背后紧追着。“丢她!”
一颗石头锐利地砸中她的耳朵,她大叫出声,另一颗更狠狠地打中了头,让她跪倒在地面上。她什么也看不到,只看得到光线闪烁,像是眼前充满了流星。她将手捂住头和耳朵,疼痛地呻吟着,锐利的痛楚从脑门直冲而下。
当她碰到皮肤时,感觉到温暖的鲜血从手心和脸上滴了下来。她眨眨眼睛,低头看着染满鲜血的手。某种湿热的东西滴进了她的眼中,她以为自己听到了老鹰在远处鸣叫着,便抬起头。
但眼前什么也没有,只有一片黑暗。
洛杰刚刚爬过一座山,一只疯狂的鸟便俯冲而下,并啄了一下他的头。
“该死的东西!”他大叫着,一手挥舞着,赶开正朝上飞的鸟。他看到它在上面盘旋着,并再次俯冲。他狂怒地挥着手,但那只鸟闪避过去,并撞上他的肩膀,嘎嘎叫着。
“老天爷,你从哪里来的?”他认出了它。它是那只只会发出嘎嘎噪音,从来也不飞的苍鹰。
他看着那只鸟,以为它可能会啄瞎他一只眼睛,但它没有,只是发出一些古怪的声音,彷佛希望他会了解。
洛杰摇摇头,继续往前骑。“我想你要搭便车回康洛斯堡。”他嘀咕着,彷佛期待那只鸟会了解他的话似的,彷佛它能懂得比他对它声音的了解还多似的。愚蠢,他摇摇头想着,就是这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