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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救她……她茫然的目光缓缓移动,凝定在一袭披放在桌边的灰袍。

  那天晚上,她不知不觉裹着这件袍子来到这儿,吴老爷又送来几件好看保暖的袄子给她,但她仍然习惯穿上这件过子宽大的衣袍。

  也许,穿着这件袍子,就好像有一个熟识的人陪在身边,一起度过冰冷孤单的夜晚:就算脱掉,也要摆在看得见的地方。

  呵,素不相识、总是跟她瞪眼的祝九爷竟是她所熟识的人?

  她露出一个凄凉的微笑,起了身,倒掉那盆死寂颜色的染料。

  *

  一大早就见鬼了!

  祝和畅才走出后巷小门,就被站在大门前的黑影给吓了好大一跳。天色犹黑,黑影模模糊糊的,身子微蹲,在门前放下一团事物。

  莫不是放了一个小婴儿认他为爹?祝和畅大惊,就要出声喊人,一见那个转身走到月光下的惨白脸孔,他的声音立刻吞进喉头。

  赶到大门前,捡起那团事物,原来是他那件当作丢了的外袍。

  她单单为了还他袍子,特地半夜不睡,绕了大半个城过来他这里?

  他望向她的背影,摇摇晃晃的,他的脚步声这么大,她却没有回头,是装作没听到吗?还是边走边打盹,糊涂了?

  算了。他将袍子折放在手臂上,准备往另一边的货行而去。今天天一亮就得去载货,负责的伙计们应该已经在做准备了,即使他这回不坐阵押送,但仍得过去察看,并做一番行前的训话……去他的训话!

  “九爷,呜……等等我啊。”祝福揉着惺忪睡眼,拉着穿了一只手臂的外衣,跌跌撞撞跑了过来。

  祝和畅大掌一张,按在他的睡脸上,眼睛鼻子乱揉一通,快速地嘱咐道:“我不过去货行了,你叫他们留意,货物要扎得牢靠。”

  “九爷,你去哪里?”祝福一下子清醒过来。九爷竟然不去训话?

  祝和畅早已走出好几步,目光紧紧跟在前头转过街角的瘦小身影。

  他是下定决心不再理她了,她的阳关道和他的独木桥再也搭不上边,可是……天还黑啊,一个小姑娘孤伶伶地走在外头,不怕遇到坏人吗?

  再说,她走的路径也不对。文彩布庄在城西,她却往东边走;清晨这么冷,她不知道要加件衣服吗!

  天际逸出灰蒙蒙的亮光,点卯的官员轿子出现在街道上,城门打开,外头送菜送鸡的农民蜂拥而入,一时之间,鸡飞狗跳,人声鼎沸,吱吱喳喳好不热闹,而小姑娘夹在人群之间,更觉形单影只,几被淹没不见。

  祝和畅加快脚步走出城门,很快就在灰茫的平野间找到她的背影。

  她在干什么?而他又在干什么?他既恼她的奇异行径,更恼自己的莫名其妙。他大可上前抓她过来问个清楚,这样跟踪算什么大爷的作为……

  下不为例!下不为例!就在他念过七七四十九遍的下不为例时,前头的她终于停下脚步,动也不动,好像在专注看着什么东西。

  祝和畅顺着她的方向看过去,前面是一方大池塘,周遭是连绵不绝的广袤田野,有的刚刚翻了新上,有的已植下新苗,此时日头微微露了脸,黄土,绿芽,红云,闪动粼粼金光的池塘水影……嗯,这儿果然是看日出的好地方。

  可在温暖光明的晨曦里,那个小小的身子竟在簌簌发抖。他心头莫名一拧,双手捏紧了袍子。不管了,就再理会她一次吧,哎,谁教他祝九爷心肠好,越来越懂得行善助人的道理了呢。

  岂料才走出两步,小姑娘竞往前冲去,噗通一声就跳下池塘。

  “喂!你不要命了啊……”祝和畅吓得扔掉外袍,大步跑向前。这种池塘为了储够用水,通常又深又大,有的农家还兼养鱼为副业……

  噗通!他也跟着跳下水,顿时被冰冷的池水冻得全身僵硬,忙使出力气,双手乱捞,再往下潜些,很快就抓到了一只手臂。

  气死他了!小姑娘竟然给他闹自杀,这是存心死给他看的吗……他奋力一振,拉起手臂,手一兜,立刻抱紧了那个剧烈挣扎的身体。

  “不要……咳咳!”一浮出水面,悦眉开口就嚷。

  “不要也得要!”祝和畅一边得制住她,一边还得游水,幸而他身强力壮,又是气得全身肌肉贲张,倒也顺利地救人上岸。

  “你……咳!咳!”悦眉趴跪在地上,认出了来人。

  “做什么寻死……”他绞着衣袍的水,凶恶地大吼。

  “不……不用你……管,咳咳。”她显然呛了水,上气不接下气,声音在抖,身子也抖得像是狂风暴雨中的一片落叶。

  春寒料峭,即使柔和的晨光晒在身上,祝和畅也机伶伶打个冷颤。他垮着脸,回身取了扔在地上的外袍,蹲到她身边,往她的头发揉去。

  “不……”悦眉才抬起手,却又无力地将整个身子带得跌了下去。

  “有人想在我眼前死掉,我能不管吗?”祝和畅顺手搂住她,胡乱抹了一下她的湿发,一惊觉她那冰冷的身子,立刻道:“衣服脱掉。”

  “不……”她睁大眼睛,下意识地护住前胸。

  “我叫你脱你就脱,再不脱就冻死了!”

  “冻死就冻死,反正我也不想活了……”

  “想死就死吗!把生命看得这么容易……”他发了狠,直接扯开她的衣襟,干脆帮她脱起衣衫来了。

  她惊恐不已,吃力地抵抗,无奈身体实在太虚弱,近半个月来的疲惫早已榨干她的骨血,她能走到这边已经耗尽最后的力气了。

  双手徒劳地轻颤着,却是抵挡不住那双上下其手的大掌。

  “色胚……放开……让我死……”她急得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给你当色胚无所谓,你是想让我一个人看,还是等你尸体浮起来,让打捞的、埋尸的、看热闹的看个精光……杵作还会来验尸,瞧瞧你是不是被先好后杀,这样你还要死吗……”

  他一边骂,一边将她剥个干净,再迅速拿外袍将她裹个紧实。

  “不……”悦眉心头一紧,也不知是说不要他救,还是不要死。

  “这是农家用水,要来吃喝,要来种田,你泡了尸体在里头,人家还要不要生活?种出来的麦子谁敢吃?你不想想自己,也要想想别人啊。”

  那声声叨念令悦眉更加混乱。他是什么人呀?他凭什么说她……

  “都没人要我了,我还管别人?”

  “谁说没人要你?吴老爷不是礼遇你,巴巴地请你过去吗?”

  一想到那一盆盆的废染料,悦眉顿觉心窒难耐,所有郁积的痛苦似乎想要寻到一个宣泄的出口,不断地在搅动、在翻腾、在撞击,她再也承受不住一波又一波袭来的狂潮巨浪,终于放声大哭。

  “我做不出来!我再也做不出我要的颜色!我没办法染色了!”

  这样就想死?祝和畅望着她的泪水,话到嘴边,却吞了下去。

  她一直不哭,是因为她还够坚强去面对接二连三的打击,可走到这个地步,她是彻底崩溃了。

  她已失去了一切,唯一还有的,是可以拿来谋生和报复的染布技艺,一旦连这最后的能力也失去了,她还剩什么?

  很久很久以前,小钲也失去一切,万念俱灰,一再地求死,一再地被救回来,他太了解这种天地弃我而去的深沉痛苦了。

  是否大家都得死去活来这么一遭,狠狠地将身心折腾过了,老天才会善罢罢休,放他们一马?

  他不忍呀,她毕竟是一个单纯的小村姑,虽是顽固了些,但也不过是执着追求真爱;即使伤心,仍不忍遽下决定过去帮忙对手。谁知人心险恶,昔日最爱的人硬是将仇怨塞进了她的心,让她走上了绝路。

  唉!他曾试图拉回她,但她还是坠落了他所经历过的无问地狱。

  如果他能多一分怜悯、多一点安慰,或许就不至于让小姑娘自个儿去碰撞命运;然而,他越是不愿牵扯,命运就越是将伤痕累累的她送回他面前,教他去正视她的伤口,也要他去正视自己曾有、且结了疤的伤口。

  他心头蓦地重重一揪,双眸依然凝望那张绝望的泪颜。

  “吴老爷赶你出来的吗?”他小心问道。

  “不是……”她抽噎着。

  “既然你出来了,就没想要回去吧,那回我那儿。”

  “不……我衣服还你了……”

  “又穿回你身上了。”

  他将她垂落地面的长发拢起,放回她的胸前,目光须臾不离。

  她倔强的脸孔不见了,显露出来的是一个小姑娘的无助和悲伤,他心底不觉涌起深深的怜惜,拿指头试图截住她那不断滚落的泪水。

  手指在她脸颊停留片刻,却是挡不住洪水决堤般的泪河;他深吸一口气,又将袍子拢紧了些,抱着她站起了身,快步往城里定回去。

  “我不去……”她感觉他脚步的振动,才一开口,就是泪不如雨。“不要救我……我活下去没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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