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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萱萱,爸爸老了,也累了……”那头绍远忽然长叹一声说;“妈妈苦了一辈子,我连她都快保护不了,更不用说你们姐弟三人,还有叔叔、舅舅们……我知道给你太多压力,但我实在心里着急,真对不起……”

  “爸别这样说,你这样子我好难过,该说对不起的是我,是我没尽到做女儿的责任,我没帮到你……”她眼眶发热,爸爸怎么突然感性脆弱起来?他向来坚强不倒,几乎没有失措慌乱的时候。

  “不!你已经做得很好了,你是我们的小太阳,因为你,妈妈才回到我的身边,才有旭晶和旭东,我们才有完整的家,拥有那么多年美好的岁月。”绍远一改沮丧声音,温柔说;“妈妈看到你,病就会好大半。”

  “我很快就回家了,再过十天。”她说。

  “对妈妈来说还是很久,还要再念你十天,十天很久呀……”

  后来旭萱才知道,妈妈左肺已全部坏死外,上个月右肺也接着感染坏了三分之一,做了气切手术,由喉咙处开洞插管需全天候靠机器呼吸,还得定时人工抽痰,身体状况在挡不住的恶化中。

  绍远是为此失措慌乱的,但他决定先不告诉女儿,怕影响她的心情,想反正她快回家了,回家就会知道,还是让她专心把研究做完吧。

  *

  艾琳和五个小组成员借用教堂会议室长桌,把所有资料摊开来逐一讨论,看还有什么需要补充的,再过六天,纽瓦克的工作就要结束了。

  十一点整的时候,牧师走进来,说有旭萱电话,台北打来的。

  怎么会?今天才星期四,不是爸爸打电话的时间,不会又是有关辰阳吧?她快步走到小办公室。

  “哈啰,我是旭萱。”

  “旭萱吗?”那一头重复问,声音吵杂且模糊。

  “我是。爸爸吗?怎么听不清楚?”

  又一阵尖嘎杂波,线路终于通了,那一头说;“我是伟圣舅舅。”

  “舅舅?怎么是你,我爸爸呢?”她极惊讶,一时还没想到别的念头。

  “你爸爸……”电话又受干扰。

  “爸爸还在医院吗?是不是妈妈出事了?妈妈怎么了?”她开始紧张。

  “旭萱你听好……”伟圣停顿一下,低低说了一段话,又停顿一下。“听明白了吗?你一定要坚强,能够的话,立刻搭飞机回来。”

  电话筒从旭萱的手中滑落下来,什么声音都发不出,黑卷的长线荡呀荡的。

  没听明白,真的不明白……是谁走了?怎么可能?二舅说错了吧?不相信,不相信,一定是场噩梦,非要醒过来不可……偏偏她的心像掉到一个无底深渊捞不着,眼前黑茫茫的没天也没地,忽然身体一软,有人伸手扶住她。

  昏过去前,她看见牧师和艾琳哀肃的脸孔,他们都跟过来了,表示一切是真的了?在那长黑不醒的意识里,她听到由自己心上传来的嚎啕大哭声。

  *

  旅馆套房四处散着文件,侍者送来填肚的三餐,又送来醒神的咖啡,辰阳和律师、会计师、经理、弟弟瑞阳共五个人,从昨天早上一直工作到今天早上,将所有细节讨论齐全,为明天银行的签约做最后准备。

  近午时分总算告一段落,除了累趴在沙发上不能动弹的瑞阳外,其余人各自回去休息,房内又恢复安静。

  辰阳也倦得眼泛红丝,但还得完成对父亲的报告。“协商过程比想象中的顺利,国外银行很乐意和我们合作。近年来台湾经济起飞,令国际印象深刻,大大提增了信心。”

  “有你在,我很放心。”电话那头的汉波说;“瑞阳这次表现如何?有没有浪费我付给纽约大学的学费呀?”

  “他刚从学校毕业,理论和实际还分不清,有待磨练。”

  “想你二十岁就独当一面,么子毕竟娇嫩些。”汉波又加一句说;“么子娇嫩无大害,长子就不行,所以我们才对你严厉些。”

  “我无所谓,反正扛得动。”辰阳淡淡回答。

  “事业扛得动,婚姻呢?阿嬷又在念了,念你样样都杰出,怎么婚姻就特别难,本来有个柯小姐,却被二房佳阳抢走了!”汉波又说;“同样是孙她最偏心你,现在每天求神拜佛,说要找个比佳阳太太更好的给你。”

  “叫阿嬷别操心,我要结婚一点都不难,等我想清楚,马上找一个给她老人家看,只怕到时嫌我太快哩!”辰阳不想谈这些,接着说;“对了,爸不是有县长的饭局吗?那块盖银行的土地谈得怎么样?”

  “说到饭局,才要告诉你一件事。”汉波变得异常严肃说;“‘远成’的冯老板出事了,他本来要和我们一起吃饭,人却一直没出现,打电话去问,说是心脏病突发,心脏衰竭,发现时已经没气了。本来健康的一个人说走就走,又还这么年轻,大家都吓一大跳,饭也吃不下……”

  “走?爸是说……过世了?死了?”

  “是呀,你看世事多无常,大家心里都很难过,也很感慨……”

  “不可能,我几天前才和冯老板通过电话,他人好好的,听不出有任何病痛的样子,要走也比较可能是冯太太,生病住院的是她……”辰阳无法接受。

  “他就是照顾家庭太劳累,疏忽掉自己的健康,才会走得这么突然。太太病了十几年,那担子有多沉重,我们外人很难体会。”汉波叹气。

  辰阳以前也不懂,听了艾琳教授一席话后,已能了解冯家长年在死亡阴影下的恐惧不安,更能体会旭萱那颗脆弱孤悬的心!她一直准备的是久病不愈的母亲,结果命运一个大翻转,却先走了健康完好的父亲,这种恶意且残忍的方式,她怎么受得了?

  几乎是摔着挂上电话,大力摇醒弟弟,太慌乱了膝盖撞到茶几一阵锐疼。

  “瑞阳你起来,我有事要到纽瓦克。”

  “又是纽瓦克,那个冯小姐吗?不是已经前任了……”

  不理弟弟的质问,辰阳急急交代完几件工作,便直奔电梯出了旅馆大门。站在纽约大街上,市尘喧嚣轰然穿耳,炽烈阳光逼面而来,他楞了好几秒,彷佛才坠入真实世界般,感受死亡消息的震撼——天呀,冯老板真的走了吗?五十岁不到,英年猝逝,留下爱妻挚儿和未竟的事业,又岂会甘心?

  当然不甘心呀!他脑中突然浮现想象,若阴阳两隔永不再见的是他和旭萱,他死了或她死了,那情境竟让心莫名紧紧地揪痛起来……而他们竟轻率地分离一年多,只为了彼此不容侵犯的原则和自尊,但这一切有大过无情的生离死别吗?

  眯起被烈日炙着的双眼,辰阳眼角流下湿濡的泪水。

  *

  飞亚洲最快的班机要六小时后,这么长的时间里,旭萱哪儿都不想去,只想在机场数着一分一秒等。

  大厅的另一头正在扩建中,围着大片透明塑胶帘,里面尘上飞扬,工人的敲打声此起彼落,她就定目在那儿一动也不动,脸色苍白如蜡,身上披着八月下该穿的厚外套,因为好冷,冷到骨髓里。

  辰阳由教堂又找到机场来,和一旁的艾琳低声交谈,她也恍若未觉。

  “萱就交给我了,我会负责平安送她上飞机。”他说。

  “有你在这儿,我就安心了,萱现在最需要的就是家人和朋友。”艾琳转向旭萱,轻轻抱住她说;“课业和论文的事你别操心,我们保持联络,代我向你家人致上最诚挚的心意,希望你们早日走出伤痛,上帝祝福你。”

  “谢谢。”旭萱喑哑回答。

  艾琳离开后,旭萱又回到原先委靡放空的状态,楞楞看着那片塑胶帘。

  “你想哭就哭吧,哭出来会比较好。”辰阳试着说。

  “为什么哭?你大少爷受得了女人哭吗?”她用空洞的眼神看他。

  “是你哭,我就受得了,现在你忍着不哭出来,我才担心。”虽然言语不着边,至少还认得他。

  “为什么担心?”她又重复问,随即眸子睁亮,倏地站起来急切说;“你怎么知道我在机场?是不是我爸爸告诉你的?我明白了,这一切都是假的,又是爸爸的老诡计,他要你来找我,对不对?”

  “我很想说对,可惜并不是。”辰阳从未如此笨拙过,他的口才是用来竞标谈判的,不曾训练来安慰人。

  “怎么不是?爸爸为了凑合我们,用了不少心计,基隆那次、桃园那次,还有纽瓦克这次也是……他心里太急,才想到用诈死的方法让我们再见面,是这样的吧?”死字终于出口,她眸子凄惶又有期盼,直叫人不忍。

  “旭萱,你爸爸不会用死开玩笑,他太劳累了心脏病发,这是一场措手不及的意外,每个人都很难过。”他按住她的肩,用生平最温柔的声音说。

  她踉跄向后退,跌坐回椅子上,一种梦被毁掉的绝望神情说;“不可能的,爸爸是强壮不倒的,永远不会死,他即使舍得下我们,也舍不下妈妈,他最爱妈妈,一天都不忍分离,怎么可能抛下她不管……我不信,我就快回家了,他不会连六天都不等我……只有六天……不会连最后一面……都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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